木人乡

天上城 20

公元372年,天上城。

原本肃穆安宁的祭典已经彻底被连绵不绝的兵戈声破坏了气氛,广场地面上与场周图腾柱上繁复精美的铭文尽数活了过来,腾空而起化作金色的锁链,密密麻麻织就天罗地网。

蓝昱抬掌推开一个持着法杖向她头顶打来的祭司,伸手抓住已经被她生生从中撕开开口的梧桐祭台,无形的火焰从中溢出沾染到她的手上,瞬息就燎出了一大片骇人的焦黑色。她咬着牙掣出化作长枪的安魂,想要一鼓作气击毁整座祭台,灵蛇般的锁链在祭司们的操纵下露出尖锐倒刃,蹿上半空如群星般朝着她背后轰然倾泻。

在这座城中哪怕出现一丝都是污蔑的污浊灵力从恶魔的背后喷涌而出,瞬息间缠绕交织生长出黑色的羽翼。灵力催长的羽刃与骨肉向上扬起与坠下的锁链相交,反倒以一往无前的去势锁住了来势汹汹的攻势,恶魔毫无留恋地从内部扭碎自己新生的黑翼,将倒刺紧紧勾在其中的锁链顶端也绞得粉碎,就在场中的祭司们因为这一击而受到片刻反噬,一时难以动作的瞬间,她抬起那柄凶名赫赫的长枪,向已有一道裂口的祭台刺下。

远远站在正对祭台的凤凰图腾柱下,冷眼看着场中乱势的乾长老露出成局在握的笑意。

“你来做什么,我不是让你走吗。”在凝聚于一点的灵力将阻隔在她和姬澜之间的无形火焰吹散的时候,蓝昱听见了这样的声音。

她来不及作出反应,金色的锁链从梧桐躯干与枝叶的纹路里骤然浮现,贴着姬澜的体侧向毫无防备的蓝昱胸前空门刺去,喷溅出的血液在接触到空气后便化作黑雾蒸发,极少数的液体也没机会沾染到凤凰的躯体上,被无形的火焰迅速包裹,完全无法侵入到燃烧着的祭台中央。

“它入彀了,收网!”

姬澜努力地在火焰中瞪大眼睛向广场的中心看去,一波波祭司在有条不紊的指挥和命令中拥上前去又被击退由另一波替上,另一批则围绕在广场周围准备起了随后的仪式。场中的困兽之斗终于在一段时间平息了,金色的锁链逐渐收拢,将被重重穿透的躯体扯动起来锁到广场另一端的图腾柱上。乾长老排众而出,从毕恭毕敬的祭司手中接过青黑色的长枪,清气一振便将其冲散回凝聚的灵力,慎重地点了点头:

“果然与古籍记载无异,安魂并非有形兵刃,宿主才是本体。”

“咳...凤凰栖居的神眷之城居然举行这种疯狂又无用的仪式,还准备把知情者灭口吗?”蓝昱努力地扬高声音,锁链紧勒着她的喉咙,使得说话也勉强起来。

几名脾气火爆的长老面色一寒,被乾长老悠悠然地拦了下来,他朝着从祭台的破口紧盯着这边的姬澜遥施一礼,礼数周全:

“魔物未受教化,胡言乱语,诸位不必为之动怒。”

“未受教化?胡言乱语?”蓝昱冲着乾长老的后脑勺怒吼,震颤的图腾柱上金色的锁链碰撞声连绵不绝,“她是这祭典中唯一的凤凰,我眼前的是要将她活活烧尽炼化成灵力的阵法,天上城由凤凰所建天下皆知,蓝昱虽然罪孽深重,却从未被教导过恩将仇报!”

“无知小辈懂得什么!”乾长老以祭司杖重重驻地,猛地打断了蓝昱的言语,“老身亲眼见过数十任城主接连赴身涅槃仪式,自仙门封闭,天梯断绝以来,没有仙界清气,唯有凤凰生生不息燃烧的神血能维持天上城不坠,岂容你这恶魔侮辱他们的决意!”

“好一个生生不息,如此反复煅烧涅槃,传说中鸾凤栖居之所如今只剩下你们城主一人,再过数百年等这最后的凤凰也被你们榨干到无法复生,只怕捆了尔等作柴薪尚且不配!”眼见祭台中无形火焰越烧越旺,蓝昱恨不能将身后图腾柱连根拔起,眼瞳都不自觉泛起猩红色来,“不思破局之法,却作此苟延残喘之举,即使再有千万场牺牲也是徒劳!”

姬澜远远听见这样的声音,忍不住闭上了眼睛。广场周边的祭司们已经做好了准备,不同于往年的仪式,布置在祭台周围的法器散发出的灵力直冲苍穹,站立在广场上的祭司和长老们脚下的阵法一环接一环地亮了起来,用古法绘就的符印层层叠叠,从祭台一直连接到捆缚着蓝昱的图腾柱。

蓝昱本能地感到一股脊背发寒的冷意,但她还没来得及开口,无形的火焰已经从祭台下蔓延过来,穿过刻意给它留出道路的长老祭司们,轰地一声包裹住了直指天际的图腾柱。

凤凰眼角滚落的水渍迅速蒸发,不留痕迹。

原本晴朗的天际迅速被滚滚而来的黑云笼罩,与场中低头祈福的祭司们不同,蓝昱愕然地抬头望向天际,已经活过不短的年岁的恶魔,迅速认出了那早已消失在历史中的天象:

“这是...升仙的劫云!”

“天梯断绝前的上古遗物早已世间难寻,要从诸如命轮那般传承深厚的势力手中抢夺就更是困难,为了留下重登仙界的机会,昔年第一位身赴这涅槃仪式的城主削肉剔骨,以脊柱化作你身后的图腾柱,使有他血脉的凤凰可以手持有上古清气之物,借他骨中的真仙气息,假作仙人打通仙界之门...”

蓝昱厉然打断乾长老虔诚的喃喃自语,涅槃之火对凤凰和恶魔的待遇截然不同,安魂对宿主躯体可怕的修复能力和灼烧着的无形火焰相对抗,使得她身体虽然尚能动作,皮肉表面却开始焦黑蜷曲,犹如恶鬼:

“她马上就要渡劫,为何还不立即中止涅槃?!”

乾长老望着聚拢来的劫云一片出神,已经不再理会耳边的叫喊声,唯有八大长老中资历最浅的一个瞥了过来,满脸怜悯:

“此阵是为一人渡劫所布,但现下要去仙界的,却是整座天上之城。”

“说得好听结果还是要烧...”

地面上的单方面的争辩未能继续下去,劫云里翻滚的闪电忽然在片刻的停顿后,从间或闪烁的银色游鱼,变作了扭曲咆哮着的紫青色巨蟒。毁天灭地的沛然威势从云霄中赫然压下来,铺天盖地地笼罩住原本已经放下心来的广场,从厚重的云层里漏出一点边缘的闪电末梢,就已经把城中高耸的神殿顶端扫成了齑粉,只有簌簌尘埃沿着纯白的墙壁滚落下来。

“不可能,城主自出生以来除了修炼灵力,从未学习过任何法诀咒术,就连城中事务也是八位长老一手代劳,极尽全力不沾因果,怎么可能有这么凶的劫雷?”

姬澜猛地抬起眼,和火焰尽头的蓝昱四目相对。另一头的人已经瞬间明白了前后的因果,冲她露出一个混杂着无奈和压抑不住的幸灾乐祸的苦笑,姬澜想要开口说话,却被涅槃之火焚烧的疼痛扼住了咽喉,说不出话来,只能徒然听着广场另一头猛然爆出来的笑声。

“哈哈哈,尔等都对你们天真的城主说了我什么?昨日仪式前她驱赶我下界,又怕我为害世人,特地用凤凰身具的崇明真气压住安魂的血煞诅咒,城主心慈手软,整座城池却内外戒严,仿佛生怕我这个污秽之物逃之夭夭,原来如此!”

蓝昱仰天大笑,紫青色的劫雷在她眼中翻滚,澄澈的蓝色双眸逐渐染上一片腥红:“这天道不容之刑,原是为我而来啊!”

 

“当时你们必然恨我入骨,恨不能杀之而后快,这种恨意能绵延千年,倒也不难理解。”蓝昱垂着眼,冲着不远处殿门口遥望过来的老者冷笑一声。

“只可惜不容于天地的畜生没那么好杀,我等为神圣的祭典作了万千准备,却没准备能斩下汝头颅的刀剑。”

“哎,难道不是因为毕竟渡劫者还是当年的城主,杀了我也并无裨益?”

老者在对面轻蔑的嘲笑中,露出阴霾的眼神:

“老身只恨当年没能在昆仑山脚下动手!”

 

天空上布满了青紫色的骇人雷霆,将原本晴朗的天空撕个粉碎,毫不留情地压迫下来。远远低估了这被天道增幅无数倍的天劫的祭司们勉力支持失败,惊慌失措,恐惧地看着天雷连绵不绝的轰鸣,携带天地之威落在广场上肆虐不止。

广场上精心绘制的法阵已经被雷劫毁得七七八八,连燃烧着的无形火焰也停息了,姬澜想要从梧桐树身被撕开的缝隙挣扎出去,却发现自己仍然被祭坛内部的法阵禁锢在原地,   她绝望地向外看去,一道轰鸣咆哮着的雷霆终于又一次落在了正对着祭坛的图腾柱顶端,将那伫立千年的古老骨柱劈得崩裂开来,在一整片的惊慌失措和绝望祈祷中,祭司们一时没能反应过来,持续挣扎着的恶魔终于获得了自由。

“蓝昱——”

她终于喊出声的呼喊被雷声轰鸣取代了,恶魔抬起头望着天,焦黑了一半的脸上露出疯狂的笑意,天上城闲置千年的防御阵法完全无法抵御天威,劫雷开始向整座城中扩散,姬澜几乎听见了城中开始弥漫的悲鸣。

必须停止下来...但天劫要怎么才能停止下来呢?

“说起来非常简单。”十数日前的闲聊,突兀地从她脑海中浮现出来,“所谓身死劫消,渡劫之人死了就行。”

不知四下里的长老和祭司们有没有想到同样的方法,他们试图朝她围拢过来,却无法突破天雷和祭坛周围的多重防御,电光石火之间,姬澜抬起眼,和石柱下朝她转过头来的蓝昱对上了眼神。

姬澜庆幸自己并未学过多少法术的头脑第一次如此清晰,封印在对方心口上的崇明真气,顺利地在一片混乱中将主人的意志传递了过去。

蓝昱站在被天雷劈碎的图腾柱下,脸上和身上布满了焦黑色的血迹,先前被扭碎的黑色翅膀在浓郁的灵力之中重新生成,她双眼猩红,看向姬澜的脸上被包含了惊愕愤怒与悲伤的情绪扭曲出了一种难以置信的可怕表情。她抬起被金色锁链贯穿了多处的手臂,凝聚出一柄通体青黑,缠绕着复杂繁复花纹的长弓......

 

“是的,没人想在那样的天劫下陪葬,只有除掉渡劫人,我杀了她。”

蓝昱闭起眼睛,用轻松的表情将当年的秘辛一语蔽之:

“可笑的是这多年献祭下来,纵使城池中最后一只凤凰已经陨落,那祭坛中无数凤凰涅槃留下的气息却不曾断绝。”

“是的,雷霆依然在落下来,我看见城主死于你手,冲上去想为她收敛,你当时狂性大发,毫不在意踩断我一条腿的时候,怕也想不到今日吧?”老者也摆出尽量轻松的语气,只有眼中隐藏着微不可见的阴霾。

“真可惜,我当时走神得厉害,即使你这么说,我还是想不起来你是哪个老不死。”

 

    紫青色的雷霆在空中扭曲咆哮,如同悲鸣着一般撕裂苍穹,然后集聚成一束,向着漂浮在空中的城池击落下来。

要说是为了自己的生存也好,为了某个人在片刻之前借着善意的封印送到耳边的呐喊也好,灾厄缠身,无血无泪的恶魔向天际抬起了安魂化出的弓箭。

这一箭将为她带来长达百年的沉眠,以及千年后依然令人胆寒的凶名,但实际将手搭在弓弦上的时候,蓝昱心里并没有想到以上的任何东西。

她只是以一种近乎疯狂的平静想到:

“啊,又是这样........”

磅礴的灵力和劫雷在空中相遇,弥漫开的冲击,让整个广场上的地面完全碎裂开来,将无数凤凰涅槃的灵力凝聚其中以供天上城在空中维续的祭坛,也悄然碎成两半。

公元372年,安魂之主蓝昱击杀天上城最后一名城主,射落神眷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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