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人乡

天上城 14

    白羽将细剑从左手换至右手,挑开向面门刺来的一剑,顺势横扫逼退前方合围她的二妖,抽身后退。战了这许久,她衣鬓都有些散乱,身上也多多少少沾了些细小的伤口,纵是仗着对敌方剑法的了解和扎实的手上功夫一时占得上风,这场围杀继续下去,却不免让她有些脱力。

    妖主也看出了她拖时间的意向,凤目冷冷向上眯起,不再与她多言,而是断然令道:“休再拖延,给我结八方风雨阵,马上杀了她。”

    “可惜汝已经没有那个时间了!”那些刺客还未按照命令开始行动,几道沛然白光已经从殿外飞了进来,一触到刺客的肉体就化作金色锁链,毫不留情地将他们打了个对穿。

    妖主的脸色在那个苍老的声音在殿外响起来的时候就立刻僵硬了起来,他惨白而修长的手指死死抓着高座的扶手,几乎要将那精美的雕刻攥出裂缝来。

    白羽站在殿中,她正面对着妖主,却没有回头。从这所有墙壁都光滑得如同镜子的大殿倒影里,她隐约看到一片不带任何杂色的纯白像幽灵般飘到了门口。

    那是常年隐居在神殿不出的长老团们,他们全都穿着惨白得没有一丝杂色的长袍,同样纯白的发冠上垂下的布帘遮挡了他们的面容,只能看见从宽袍广袖中伸出,紧紧抓着华光逼人的法器的手指,上面覆满了岁月留下的苍老皱纹。

    这片幽灵一般不发出任何声音飘荡而来的白色在殿口停下了,像是流云被拨开般顺畅地滑出一条缝隙来,而后就有一名打扮与他们无异的祭司推着一辆白玉雕刻而成的轮椅无声地飘过来,轮椅上的老者是唯一没有用白布覆面的,因而他脸上讥讽的笑容也和纵横交错的沟壑一般扎眼:

    “可惜可惜,妖主大限将至,何不安然修身养性,却要闹出这等可笑之事来?”

    妖主僵硬的脸色在看到这群堵在门口的白色幽灵时就已经难看到了极致,现下似乎是因为已经满盘皆输,他反而坦荡起来,哈哈笑了两声,那双有些过于阴柔的凤眼就朝老者满含讥讽地望了过去:

    “大人此言差矣,说得好像您大限将至的时候,就只是修身养性而不是想弄些胆大包天之事似的。”

    那些白衣的祭司似乎因为他这句话忿怒地骚动了一下,老者倒是毫不动容,兀自抚掌笑道:

    “可叹你空有这一身繁华虚荣,也不过落得与我老人家占些口舌之利罢了。城中千年无凤凰,便让你这小小孔雀占了一时之强,真当汝之存亡可以与吾等天眷之后相提并论?”

    眼见高座上的妖主因他这一句话被激起怒气,老者眼带不屑,继续说道:“得了那些低贱妖物封的区区妖主之称,便自以为是,真当我天上之城是在你掌控之下的了?老身一日不死,汝那可笑盼头便皆是虚妄!”

    妖主冷冷笑了两声,不再与他言语。将失败与狼狈的怒意都压倒最深处的眼睛里闪出残忍的光芒来,他仰起头放肆地笑起来,满地的锦绣华饰皆被沛然散开的灵气带的向上飞起,门口那些白衣祭司立即运法术将白羽和他们一并护住,白羽却没有回身向门口退去,她紧盯着妖主那及地华服之下,因狂风中隐隐透露出来的隐秘真相而瞪大了眼睛:

    自这一场乱局开始,妖主便一直端坐其上,被重重装饰掩盖着的奢华高座里,似乎有什么像紧紧攀附在树木躯干上的藤蔓一般的东西,交缠着将妖主固定在了原地。

    “吾早知尔等只当吾为一棋子,吾赫赫威势,千年修为,不过是尔等欲将自己藏在地下的借口,那又如何?”妖主仰天大笑,将整个大厅辉映的华美纷呈的华服配饰皆在灵力乱流之下飞散开来,撞在墙壁上碎成粉屑,像是下了一场奢华的大雨,“吾要功成名就,要生死不再惶惶悬之于天,要一殿之下、万妖之上!吾夙愿已成,纵使续命无望,也曾立于天日之下,好过汝等苟延残喘,空有包天之胆,却不过是吸血蝇虫之流!”

    “你也不过是想夺他人血脉的贪生怕死之辈,死到临头,还往自己脸上贴起金来了。”老者冷冷地望着他,苍老的脸上不再有先前那种轻蔑的笑了,神色却寒下来,像是看着什么蝼蚁似的,“我等千年谋划,自有登天大局,汝这鼠目寸光之辈,又如何明白。”

    “我当然不用明白你们这些老不死窸窸窣窣搬弄些什么...”妖主的声音忽而低下来,白羽猝不及防地和一双疯狂地冷笑着的眼睛对视,她瞬息反应过来,持剑的手刚刚抬起,满天剑光已经和一句冷厉话语一起递到耳边:

    “但吾只需把眼下这关键一子毁去便是了!”

    白羽举起手中细剑,她的眼前是铺天盖地的剑气,妖主似乎是强行挣脱了高座上死死缠绕着他的藤蔓,四肢躯干皆崩裂出血来。那锦绣华服延展在他身后,珍奇异宝、琳琅环配,纷纷向四周飞散而去,凝气而成的长剑已经突破那些白衣祭司布下的第一层防御结界,呼啸而来,剑走轻灵翩跹之路,轻如鸿毛,其势却厚沉而不可挡,重如泰山——

    她甚至还不着边际地想着,面前这散开的锦绣,还真像开屏的孔雀啊。

    防御阵法一层层被打碎的声音响在耳边,白羽听得见身后老者骤然变了脸色喝斥她退去他们身后的声音,她知道背后那些存在了千年的白色幽灵已经密密麻麻地为她铺好了无比安全的结界,而脑海中悠悠然回响起来的,却是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休要退后,向前迎战。”

     像是有皎洁的月光透过这没有窗柩与门户的大殿,照在她的身上,手中所持的也不是随手从刺客身上夺来还沾染着血光的细剑,而是锐不可当一往无前的长枪,恍惚间似乎有谁抓住了她的手,然而白羽清楚地知道,身体完全是随着自己的意志而移动起来的,她的身侧空无一人。

    锐器透体而过,血花飞溅。

    妖主尽最后力量凝聚出的一剑擦着白羽的身体掠了过去,在她的脸上留下一道不轻不重的血痕,而白羽手中那柄以奇特手法拿着的细长剑刃,却稳稳当当地钉穿了这只剩下最后一击之力的大能的胸膛。

    大量的鲜血喷在光滑的地面上,那难以窥得全貌的阵法光辉在其下泛起,不过片刻就把鲜血吸收得一干二净了。

    妖主抬起头来,不再将目光放在远处那些看不清脸的白色幽灵身上,而是死死盯着白羽,目光中露出怨怼与讥讽:

    “姬白羽,你那最后一击,是枪法对吧...”

    白羽垂着眼睛,不去看那张明显是强弩之末的脸,只是默默地将手里的剑刃又刺深了几分。

    “自以为设弥天之局妄想登天,谁知是不是如我一般犹为笼中之鸟...”妖主咯咯冷笑,他低声如此念着,吐出的字句像是诅咒,毫不留情地敲在白羽耳边,“姬白羽,吾之今日,难不成你明矣。”

    “不劳阁下费心。”白羽冷淡地轻轻回答着,抽出了插在对方身上的剑刃。她后退一步,除了飞溅到她身上的血液以外,那具轰然倒在地上的尸体以及流出的血液,瞬间便让光滑如镜的地面下亮起血光,巨大的法阵贪婪地旋转之后,留在地上的,只有一点血迹不剩的残破衣袍了。

    “妖主身陷劫数,走火入魔,魂飞魄散。不日便是少城主姬白羽及位之礼,尔等自去准备。”老者冷静地开口,立时就有几个白衣祭司低头应是,径自去了。而后那苍老的目光又落到姬白羽身上,开口的话语低沉而殷切,就好像只是一个普通老人对后辈温和的嘱托,“继任城主之后,汝切不可荒废修行,休要堕了凤凰之名。”

    “白羽...必不辱命。”

    人间历1456年,丹穴山所属妖主,瑶城孔翎身逢不测之劫,走火入魔,数百年修为一夕丧尽。多年流离在外,数十年前方才重归故土的凤凰姬白羽临危受命,继任瑶城之主。这座曾经高高在上的神裔之城,终于再次被笼罩在凤凰的羽翼之下——哪怕那只凤凰在妖界流传的讥讽与轻蔑的传言里,翅膀上甚至还没有生出几根成熟的翎羽。

    瑶城核心的广场据说与当年的天上城仍在一处,不过那些曾经精美壮丽的祭台与立柱都不复存在,而是修成了中心高而周边低的锥状高台。白羽披着沉重到压得她几乎站立不稳的华服走到祭台中心时,亦只能用眼角余光看到地上雕着栩栩如生的凤凰涅槃的浮屠。

    那些白色的幽灵此刻不再悄无声息地立在神殿角落死寂的阴影里,而是沉默地围绕着熙熙攘攘窃窃私语的城民,在广场的外围站成一座座不闻不动的雕像,观礼的群妖自觉地和他们拉开距离,至于偶尔瞟过去的复杂视线里是敬畏还是厌恶,却很难说得清了。

    千年过去,纵使是曾经的天上之城,也不可能再与凡妖毫无牵连,广场上推推挤挤的群妖中既有似乎还留着些不凡的血统,衣着鲜亮的,也有不论是种族还是装束都略显普通,却以数量取胜而同样引人注目的。这两批妖泾渭分明地围着那些白衣祭司划出的边界在广场边缘站成内外两圈,前者在内而后者在外,又以修为高低依次排列下来。这截然不同的双方相同的唯有混杂着麻木的不耐与微妙的审视的视线,齐刷刷地交织在一起,朝着高台之上的身影随意而苛刻地投射过来。

    据说自瑶城还在天上时就辅佐城主的老祭司并未出现在天日之下,这某种意义上缓解了白羽周身微妙的不适感。但在这样令人窒息的目光注视之中,无论是万千豪情还是凌天壮志,都一瞬间变得微妙地迟疑了起来。她抿着唇挺直脊背,不让那沉甸甸地压在自己肩上的重量肉眼可见地透露出来,思绪却不由得飘到多年之前跟在蓝昱身后四处游历时,经过冥界中一处终日征伐魔族们统治之下的某个城镇时,曾经看到过的景象。

    那时似乎有几方势力在那块地区的明争暗斗刚刚尘埃落定,她们路过那天,正赶上新占据了这块土地的魔君派下新任的镇守的日子,城里张灯结彩地营造出欢迎的气氛,围观典礼的魔族脸上却都是同她今日看到的一样冷漠的神情,不,那时所见至少比今日这瑶城中的还要多了一分生气,一份由那个族类体内总是存在着的一点好勇斗狠带起的涌动暗潮。

    “对他们而言,治理者怎么变动,大概都不会对他们的生活产生影响吧。”蓝昱把斗篷向下拉了些罩住两人,轻声回应白羽略带疑虑的眼神,“被派遣到这种地方的镇守唯一还顾着些的也只有这一方城邦的所有权,眼界从来不会放在自己所站的大地上;实力高强或是根深蒂固的自成一派,无人来动他们自己搭好的固定框架,而不在这个框架里的,自然也没机会挤进去。即使如此,却还是本能地挑剔一切外来者,只怕今日站在这里的,对这新任镇守的期待不会比你更多。”

    她站在这些视线织成的巨网和其后隐藏着的比千年更长的千丝万缕之中,再一次却又前所未有地感到这座曾经立于天上的古城的压抑与难以撼动,她就像一个精美而醒目的偶像一般立在那里,被古老华美而的衣饰压得难以活动,而身旁白色的幽灵像是代替了她的行动与口舌一般,展开书写着文字的卷轴,发出空洞而冠冕堂皇的诏告:

    “先主骤崩,归于五行,孤承天命之眷,属以伦序,入奉宗祧。内外群臣及祭司耆老,合词劝进,至于再三,辞拒弗获,谨于今时祗告天地,即城主之位。兹欲兴适致治,必当革故鼎新。事皆率由乎旧章,亦以敬承夫先志。自惟凉德,尚赖亲贤,共图昔日天上之荣也...”

    她张了张口,没有发出声来。

    依照先前的安排,这段诏告宣读完之后,她应当上前作一段早已由神殿准备好的宣言。随侍她身侧的两名祭司也并未催促,只是略微抬起头从遮挡住面容的白布后投出死气沉沉的目光,白羽看不见他们的脸,却知道这些白色的幽灵,包括那依然隐藏在神殿中的老者与祭台下的城民一样,都正带着麻木与审视并存的情绪注视着她,悄无声息地为她留出唯一一条可以不起波澜地前行的道路。

    干脆便走上去吧,她觉得心里几乎发出了这样的一个低微的声音,就沿着那条古老的早已计划好的道路走过去,她只需要搭上这条已经存在了上万年并且还将一直顽固地存在下去的古老的庞然大物,就不用正面迎击任何一次风浪,哪怕是那最可怕最无法面对的困难都早有人替她谋划过数百年...

    心底里属于白羽的那一部分却在最后那个念头出现的同时尖锐地嘶嚎着醒了过来,目眦欲裂地掐住了发出那个低微的声音的姬白羽的喉咙,她的两个身份与两段不同时期的记忆在这两个身份合二为一的灵魂中几乎展开一场惨烈的搏斗,使得那被压在沉重重量下的身体也不由得轻微颤抖了一下。

    “殿下,您该致词了。”意识到了短暂的一片寂静,白衣的祭司在白羽身后发出低声的提醒。这声音使得她从争斗的内心中略微清醒过来,早已背熟的宣言下意识地出口,心里那分立两方的战争却依然争斗不止,把她扯回尚且年幼时的记忆里。

    白色的闪闪发光的古城,黑色的破破烂烂的斗篷,宽广干净的没有一丝流云的天空,广袤无垠的众生纷纷纭纭的大地,在她心不在焉地下意识背着宣言的同时,交错着从脑海里划过。而后这满座麻木冰冷地望着她的目光,也悄然被两双相似而截然不同的眼睛代替。

    那早已妥善修辞过的致词并不冗长,很快便以传统而寻常的话语结束。她脑中争执不歇的两个情绪也终于尘埃落定,恢复了清明的金色双瞳淡然而坚定地向前方望去。年轻的凤凰嘴角露出轻微的笑意来,那重重目光织成的审视之网落在她身上,却又什么也没有网住般疑惑地落了下去,而身怀古老的血脉,却又比这城中大半城民都要年轻的城主在今日典礼上第一次与他们一一对视过去,说出似乎与先前并无二意,却又似乎隐藏着某种属于她自己的信念的宣言:

    “...孤必将于这地上,重现天上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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