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人乡

芜城赋 陆瑜 04

   “广陵王殿下。”桌对面冕冠华服的男人低下头来,熟练地运用着最恭敬的语气,双眼却毫不避讳地高高抬着,在刘元景浑身上下打转,“听说您日前出城游玩的时候竟然在城外遇见了大逆不道的刺客,大将军听闻此事,十分关注,甚至进宫去和陛下商谈此事呢。”

   “有劳陛下和大将军关心了。”刘元景不着痕迹地避开对方想要和他对视的目光,露出毫无破绽的感激涕零的表情来,“在下能侥幸脱险,当真是得天护佑!有了这次教训,在这群刺客落网之前,本王一定遵循陛下的教诲,以南兖州治下事务为重,轻易不出府衙。”

   “殿下此言差矣。”特使听到他这一番表忠心的话,竟然并没有按照他们想象中的程序将这份觉悟褒奖一番,而是低声笑了起来,“我来之前大将军特地交代了,广陵王性子风雅又不失豪爽,最爱交游三教九流的人士,虽然在陛下看来有失稳重,他却很看好您这份风度。”

    下席作陪的陆瑜虽然不耐烦听他们这些弯弯绕绕,却敏锐地从上首那位建康特使身上嗅到些微妙的气息。那人虽然嘴上说着些称赞的漂亮话,舌头下面却仿佛卧了张弓一般,弯弯绕着的辞藻紧紧地拉着弓弦,让人感觉随时会射出箭来。

   “不敢当,在下一直谨记着陛下专心勤政的教诲,自知驽钝,承蒙大将军错爱。”

    刘元景的自谦没能打消这位特使的热情,对方简直像是收了什么好处一样,毫不在意他的回应,将建康城中那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将军令人不安的“赞美”劈头盖脸地丢过来:

   “殿下不宜妄自菲薄,光是您幼时随军戍关的功绩,就让很多朝中老臣都赞叹不已。大将军可是亲口说过,一直欣赏您交游广泛,自由自在,不受俗礼拘束。相比之下,您事必躬亲的长兄从小就让他不免忧心,只怕陛下太过操劳了。”

    特使这段话听得陆瑜心底里一团雾水,“勤政爱民”“事必躬亲”这种溢美之词就他所知,和当今龙椅上的那位简直是最对比鲜明的反义词。不因天时而减少半分的民间抱怨连他们这种深居简出的门派都时常耳闻,更别说在北方的问题上那几乎让天下人不快的暧昧态度,让他不由得怀疑起这特使口中的所谓陛下究竟是勤的哪门子政来。

    特使饮了口杯中琼浆,难得地将正眼投向下首作陪的二人:“裴家公子,令祖和大将军是世交,他前些日也遣我带话,请您劝劝令尊莫要讳疾忌医...”

    陆瑜刚注意到裴季在席下攥紧了拳头,那个句句话都热情无比,又句句话都说得他们浑身难受的特使就将目标向他转过来:

   “这位想必就是八极门的少主人了?江湖人可真是卧虎藏龙。”

    朝堂与江湖自古以来若即若离的关系实在非常暧昧,“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一皇家绝对不会退让的底线和“侠以武犯禁”这一江湖立足的根本之间难以调和的冲突,无时不刻不隐隐约约地在这两个世界间划出界线,即使是在庙堂和江湖双方表面上和谐相处的年代里,依然存在着“武林中人不为官”和“庙堂中人不称侠”这种不成文的规矩。陆瑜本人虽然不在意这墨守成规的协定,但就这么被明晃晃地点出身份和家门还是让他不太舒服。

    他镇定了心神,刚刚肃容准备作答,特使却好像只是想随意和他客套一句似的,扫了他一眼就把注意力转回刘元景身上,根本没分神去听他的回应:

   “殿下想靠着江湖门客的兵器之利保全自身,但若是刺客手上拿的不是一般的剑,可就没那么容易了。若要求个万全之策,广陵王不如还是移步建康,大将军也好在抓到刺客前亲自看顾您的安全。”

   “多谢大将军好意,这却是不必了。”刘元景还是保持着进退有礼的态度,轻飘飘地推回了特使这听起来一片好心的建议,“还请您转告陛下和大将军,广陵是个很好的地方,在下出镇南兖州已有数年,只要北方魏虏不起刀兵,便只愿一生长留此地。先帝去时托大将军看顾皇兄,留我在此地作个闲散宗王,一定也是这么想的。”

    特使被回绝了建议,又听到他这番话,也不气恼,只是又抬起似笑非笑的眼神,绕着这年轻的宗王暧昧地绕了一圈:“先帝自是雄才大略,深谋远虑。然而刺客未必这样想,殿下的门客也未必这样想。”

   “先生谬矣。在下从没有过什么门客,只是运气不错,结识得几个真心好友而已。也请先生莫要将我的朋友们当作门客看待。”刘元景猛地抬起头来,脸上的笑容却更加深了,那特使与他相对而笑,无论如何表面上看起来是一片和乐融融,而后也哈哈笑着执起酒杯来:

   “殿下说得是,是小生唐突了。这一杯便敬二位‘朋友’聊表歉意,还请二位满饮此杯。”

    陆瑜和裴季不得不站起身来陪笑应他这一敬,虽然喝的是琼浆玉液,他却觉得这杯酒入喉的时候索然无味,甚至比他们在街头酒坊流连的时候,喝过的掺水劣酒都要难以下咽。

    这一场虚情假意的接待,就在这样看上去宾主尽欢的气氛中落下幕来。刘元景亲自送特使离开的时候,陆瑜和裴季都没有机会听到他们临分别时的最后几句话,年轻的宗王向着他长兄所在的王都伫立了片刻,重又回转头向一片繁华安宁的广陵城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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