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人乡

天上城 09

    要说起丹穴山瑶城,妖界几乎无妖不能讲上关于这城的几句传闻。然而要再问这座城究竟是个什么地方,不同的人又会给出完全不同的答案,连带褒贬毁誉辩个没完。

    在白羽遇见蓝昱之前,在她的记忆里连丹穴山都只是一个遥远而高高在上的概念。据说一千年前天上的瑶池掉下来落在丹穴山中,就有了如今的瑶城。统辖着以丹穴山为核心方圆数千里之邦的妖主便住在瑶城之内,城中皆是仙兽后裔,与凡鸟十分不同,生来便有仙缘。然而这说法不仅白羽不屑,大多数的妖修们也嗤之以鼻,讥讽包括那从来没管过属地事务的妖主在内的所谓神裔不过是一群“自以为是还有洁癖”的“扁毛畜生”。

    而后来她在书中所读到的关于这座笼罩于神话般传言之后的城市的描述,也大多带有遥不可及的神话色彩。距今一千多年前,起源于西昆仑,曾有天上城之名的神鸟栖居之城坠落在洞天福地丹穴山,以那里为基础,有神鸟血脉的后裔建立了如今的瑶城,界限分明地和原本居住在地上的妖修间隔开来,提醒着神代曾经的繁荣并非虚言。

    白羽看着那三个出身自瑶城的妖修死盯着蓝昱背影的眼神,不动声色地将面容隐没在了斗篷里。蓝昱有时会就话本传说里的记载给她讲一些与后世所知不同的细节,但一切和她自己有关的传言,都被两人默契地忽略了过去。

    包括某个任何对瑶城历史稍有了解之人都会知道的——杀死身负凤凰传承的城主,将高悬于九重天上的天上城射落凡间,一度令修仙界闻之色变的恶魔之名。

    修仙界被重重掩盖在秘密之下的传言实在是太多,即使是与改变自己一生的重要之人相关,白羽也并不觉得有寻根究底的必要,她所在意之事从不在过去。此刻与那几名丹穴山瑶城的妖修近在咫尺,她也只是自顾自思索起先前这客栈大堂中发生过的一二事,而后不声不响地起身,向着先前那些普通妖修离开的偏门退了过去。

    三名妖修在她背后抬起头,朝着这个本应不起眼的背影望了过来。

    蓝昱站在洛阳文峰塔塔顶,俯视着塔下以平静的水面倒映出塔身和澄澈天空的湖面,随手将被不知从何方刮来的烈风吹散的头发拢到耳后,悠然振袖从塔顶向着湖面跃了下去。

    从凡人看不见的角度,透明的玄妙文字织就紧密法阵,随着湖面被风吹起的波澜一层层散开,落在湖面上的人没有溅起半点水花,湖水如同通向另一个世界的镜面一般,在来客的面前散开了笼罩住不可见的通道的虚幻纱幕,当蓝昱慢悠悠地降落在一间古色古香的庭院上空时,脚底甚至连一点水渍都看不出来。

    但对于院中原本的气氛而言,她穿过阵法进入院中的瞬间引起的效果却不亚于炮弹落入湖中,像水面沸腾一样引起了一片嗡嗡响的议论。

    院中聚集的来客们势力不同、种族不同,数量虽然不多,实力却不约而同地远远比从洛阳城外能够感知到的气息高了不止一个层次。这里超乎想象的多样化让蓝昱挑起眉作了个惊讶的表情,随意回应了院前似乎正主持这个复杂会场的修士,便径自找了个角落倚墙而立。朝她投来的目光虽然不少,但向来并不友善的声名却在这时发挥出了意想不到的效果,确实地隔绝出了一片安静的区域来。

    就在这一片短暂的议论安静下去,会场的主持者正准备继续侃侃而谈时,却又有一个突兀的声音冷不丁地响了起来:“列位道友见谅,老朽身体抱恙,这便请辞了。”

    与会者一看这中途退场者的形貌打扮,都纷纷作出理解的神色。蓝昱也懒散地抬头朝那个方向瞥去一眼,恰好与另一双朝着她这个方向直刺过来的视线相对——眼神倒是分外熟悉,在与千年前如出一辙的憎恶鄙夷之上又裹进了在地上沉淀千年的怨恨,不过她实在没有多余的兴致挖出早被丢在犄角旮旯里的记忆去回忆那张大喇喇写着天人五衰的脸和千年前的哪张面孔可以对应,直接便不闪不避地迎着那名身着瑶城元老服饰的老妖修露出了一个毫无温度的冷笑。

     且不说这边老修士在冷哼一声后愤愤而去,蓝昱听着台前那主持者就灵秀山之劫延续开去,历数了近百年来命轮对修仙界大小之事横加插手、致使多位大能陨落,慷慨激昂地将灵秀山之危延伸到修真界之危,明着是号召诸界大能共商灵脉干涸如何修复之事,却傻子也听得出醉翁之意早跨过了那已经不留一人的青云宗,就差明晃晃地将刀子钉在命轮的图腾上了。

    与会的除了人界的十数个宗门门中长老,也有妖族城邦各地的妖主所派元老、冥界魔尊下属、鬼王阎君一类角色,修仙界中不少叫得上名头的势力都或多或少派了点人来,令人难以想象组织者是如何将人凑得这么全的。这些人听着那主持者的慷慨陈词,彼此间议论的时候却很默契地没谈任何超出灵秀山灵脉一事之外的东西,包含深意的目光在所有人之间彼此交换,不知有多少势力暗中定下了决意,又有多少打算明哲保身的势力代表人默默移开了眼神。

    用无礼的语气送走了又一波来和她打太极的势力,蓝昱烦躁地垂下眼,命轮这个组织可怕的生命力她再清楚不过,几千年前就被比如今不知强了多少倍的修仙界看做肉中之刺狩猎过那么多次,几千年后如今这届的命轮之首不还是活蹦乱跳地又刚刚造了个灵秀山的例子吗?她心里莫名地有点不安,或许是受了这里暗潮汹涌的气氛影响,转身也想提前离开,却又被人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拦住了,她强压着和这些有过几面之缘的旧相识们直接过两招的打算,挥了挥手:

    “吾对于地脉既无研究也无了解,没什么帮得上忙的,告辞。”

    “诶...阁下真是谦虚,您若帮不上忙,这满院文武可大多都得算一窍不通了。”那来搭话的人看出她心情不好,巧笑倩兮地换了个话题,“好吧,那便不谈灵脉,谈谈阁下新收的弟子如何?”

    “吾只喜欢独来独往,哪里有什么弟子。”蓝昱脸色又沉了几分,深蓝色眼睛冷森森地瞥着面前之人,几乎要开始不耐烦了。

    “也是也是,是我妄自唐突了。”拦在路中的红裙魔女笑颜不改,悠悠然抱起了双臂,“您降临城中时那点一闪而逝的气息果然只是错觉,呀,说来几十年前您不是还在妖界喜获了一件灵宝来着?”

    她一边扯着这些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话题,却一边暗暗运起了浑身的灵力妥善地做好了护体的准备来,虽然她说这些话之前确实自恃了解了充足的信息,却实在对这个只有几面之缘的喜怒无常的恶魔没什么信心,暗自做好了万全的戒备。

    黑色的影子在两人脚下闪动了一瞬,先前还被挡住去路的蓝昱已经背对着魔女不急不缓地抬脚离去,这角落里发生的动静并不十分引人注意,以至于几乎没有几双眼睛看清她是怎么移动的:“话太多了,殿下。”

    魔女妆了一层薄粉的精致眉心似乎被人点了一下,划出一个像没点好的花钿般的圆点来,仔细看她隐藏在阴影里的修长脖颈上似乎也被点了一个相似的形状,而她却丝毫没在意这一点,反倒是颤抖着手抚上牢牢护了一层灵力的心口,嗔怪一声:“您真是太直接啦,怎么能摸人家胸呢?人家只是想关心您呀...”她说着就忽然压低了声音,像是要提醒什么般笑眯眯地道,“您也知道,祖上再怎么特殊,普通鹄妖二十年也早该换完羽翼了吧?”

    蓝昱依然垂着眼往前走,她没对这些多余的话作出任何多余的反应,因为是背对着,魔女也看不到她的表情,只在过了一段时间之后才听见远远飘来的回应:

    “...心领了,同样关心阁下一句:不知底细的人和事,还是不要刺探比较好。”

    与魔女同来的魔族这才小心翼翼地凑上来,恭敬地轻身问道:“殿下,瑶城特使的顺水人情这会也算结了,我们...?”

    “回城。”魔女轻盈地挥手一抹,就将额头上的痕迹轻飘飘地抹去了,她从袖中取出一柄折扇,挡住半张脸看向依然纷纷扰扰的庭院,嫣然一笑,“没听见那位大人的话吗,这不知底细的潭子,谁爱涉谁就涉去吧!”

    与此同时,洛阳城中,文峰塔上。

    白羽咬牙瞪着那同样身佩瑶城服饰,好整以暇地一路把她追杀上了塔顶的老者,侧身闪过那三名丹穴山妖修的围攻,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

    她一脚踩在塔顶的边缘,经历数百年风吹雨打的瓦片崩落一点碎屑,直落进了数十米下的湖水里,连声音都听不见了。那老者屏退围攻她的三妖,自手中凝出一把剑来,面无表情地步步逼近。

    前有堵截,后无退路,白羽不由得又恼恨起自己那羽翼未丰的翅膀来,但电光石火间她显然已经没有了再动什么脑筋的机会,老者上前出剑,剑势轻如鸿毛,而却又重如泰山,直挺挺向她刺来,像是记忆中的某一个片段被点亮了似的,她下意识地向后一仰躲开了剑身,然而随后剑尖上射出的一缕白光却无从闪避,那道白光直直地从她的天灵盖钻了进去。已经退到塔顶边缘的白羽支持不住,终于向塔外坠了下去,维持不住化形的身体变回了羽毛灰白相间的原型,还未完全长成的灰色绒毛在空中飞散开来——

    而后,空中展开了纯白色的巨大羽翼。

    白羽惊骇地睁大眼睛,她看见塔顶上那瑶城的老者屈身行礼,那三名妖修更是跪了下去,仿佛进行一次虔诚的礼拜;她看见自己白色的羽冠与尾羽伸展开来,闪烁着白金色光芒的精美羽翼在空中舒张。而后她一低头,就看见蓝昱孤身一人站在平静无波的湖水之上,仰起头与她对视,那双深蓝色的眼睛里藏着深不见底的情绪,和第一次见面一样像是一望无际的大海,而海面上倒映着一只通体雪白的凤凰,张开翅膀散落了满天纯白的羽毛。

    凤之类有五,其色赤文章凤也,青者鸾也,黄者鹓鶵也,紫者鸑鷟也...白者鸿鹄也。

    脑海里复杂的情感混杂着纷乱的思绪喧闹不歇,白羽觉得自己像是坠入一个梦境,又像是从一个做了很久的梦境中醒来,她闭上眼,不自觉地化回了人形向湖面上坠落——而熟悉的而又安心的黑暗,一如既往地包围住了她。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