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人乡

芜城赋 陆瑜 09

那一次千里奔袭的救援究竟改变了多少东西,陆瑜在很多年后才完全想明白。在他们刚刚凯旋回朝的时候,还没有来得及想到那么深远的他首先听闻的,是留守京中的裴季犹豫再三才想好措辞开口告诉他的消息。

那消息正如先前的约定,不出他的所料,早已在江湖上流传开来。八极门门主深明大义,将追名逐利,醉心官场的叛逆子弟逐出门户,这一桩新闻在看客眼里实在是无比热闹,落到他耳中的时候,却依然比当下的数九寒天更冰冷,刺得一腔热血的年轻人也觉得浑身发寒。

朝廷里以封赏的名义抬上门派的金银财帛被原封不动地谢绝了回来。这些贵重的大箱小箱和主人一样无处可去,只能暂且被堆放在裴府的后院里。拥有它们的人没有任何清点的意思,随口甩下送予帮忙保存的友人的交代,就匆匆离京打马朝自小长大的地方赶去。

他在飘雪的月色下不死心地等了三夜,敲遍了门派内外每一扇门,最终死心地将他那柄由门主起名,父亲打造,挂有母亲编织的剑穗的自小不离身的佩剑丢在始终不曾为他打开一条细缝的大门前,在第四个不见月光的黑夜里转身回返他友人们所在的江陵。

他度过了第一个背井离乡的年关,心情复杂地在友人家中寄居了几个月份,听着来来往往无数信息的传递,焦灼不安地揣摩着建康城中近在咫次的暗潮。

等到新雪化开之后,在他自己都忽略了的生辰日,刘元景重新送了一把剑给他。

年轻的宗王拜访了京中铸剑的名家,珍而重之地将那一泓秋水捧给他亲自起名。

不小心露了马脚的裴季红着脸自谦他写的剑铭难登大雅之堂,红袖姑娘笑嘻嘻地提点他日后别忘了向心爱的姑娘讨要能替换掉她随手之作的穗子,蓝昱坐在这几人身后慢悠悠地喝着茶,大言不惭地宣称她虽然不懂铸造,但是亲自鉴定过,一定会是陆瑜生平仅见的好剑。

回头想来,那次独一无二的生辰,或许也恰正是他另一段人生的开始吧。

从青州回来的刘元景,一改从前韬光养晦的姿态,开始频频出入于京中达官贵人的集会之间。而听说他坐在龙椅上的那一位胞兄,却在愈发频繁的流言与指责声中,将那些“多进异端”,“游乐无度”的批评愤而抛之脑后,一头扎进了后宫的声色犬马之中。

朝堂发挥了它于无声息处翻云覆雨的能量,悄然掀起浩大的波澜。

刚入京时只能寄居在裴府中的年轻人们,一个接一个辞别搬进了属于自己的府邸居所。

年末的时候,朝中文武将官以朝中少帝游戏无度为由,召败退鲜卑有功的大将檀江州进京,在一座奢华精美的画舫上,完成了那名继位不过数年的少帝的废与杀。

百官入奉皇统,迎立广陵王刘元景,改年号为景平元年。

而那柄作为当年的生辰礼物,却因为他突然落泪引起的闹剧而阴差阳错地错过了珍贵的命名仪式的宝剑,后来也就一直没名没分地被陆瑜佩在腰间,不知不觉随着他走过了入朝为官,为民请命,逐渐成为一代名将的大半生,随着他被困守于一座被鲜卑的皇帝亲自带兵重重围住的孤城。

早已不再年轻的将军下意识想去抚腰间的剑柄,猛地从回忆中惊醒过来。

早就已经没有人还停留在那些令人怀念的岁月里了。

即使是眼前这个寒着张几乎毫无变化的脸,同多年前初次相见时一样让人不舒服的蓝昱,其实也早就和那时不一样了吧?

气势汹汹地拒绝了军令的她了一眼屋中的年轻将领们,径直走向站在当中的陆瑜:

“不先听听我的建议吗?”

陆大将军不着痕迹地回避了她的问题,转头吩咐诸将各自前去准备突围。蓝昱在他面前三尺处站定,直截了当地开口打断:

“没必要让他们回避,大家心里都很明白。虽然理由不一定相同,但他们会更支持我要提的想法,你知道的。”

以李焕为首的年轻将官小心翼翼地将目光在不动声色地针锋相对的两人之间移动。

原本他们作为八极骑下属的将官,是绝不可能坐看这样一个年纪轻轻的姑娘当面顶撞主帅的。但毕竟是这来历不明的姑娘在数月前力挽狂澜,丢出八极骑统领的信物,在千钧一发的时刻救下了就要被当地太守投降献城的广陵,众将看待她的方式也就自然不同于寻常白丁。

更何况她确实又是主帅未曾否认的旧识,甚至在广陵拒走鲜卑军后还自南衮州星夜驰援,在魏军围城前将支援和敌军即将来袭的消息带进了盱眙,以一当百地同他们一齐守城至今。陆大将军出身于江湖的身世在军中并不是秘密,毕竟曾是世家大派,按照军中将士们听过的说书里一贯的套路,或许真有些奇人隐士出手相助也不足为奇。

在城外的尸体已经快堆过墙头的时候,这个至始至终比所有人都镇定的怪人终于还是获得了信任,让他们暂且忽略了蓝昱实际上比众将士看起来都年轻的事实,转而寄希望于这显然是和主帅一样来自江湖的姑娘能说动主帅,放弃以身殉城鱼死网破的打算,转而选择和他们一起突围。

“盱眙必须守住,我若是只因贪生怕死就同你们突围撤走,无异于大开城门让与魏虏劫掠!”

同样清楚这些年轻的将官的想法的陆瑜沉下脸色呵斥,他其实已经隐隐意识到蓝昱将要提出的策略,但出于某些复杂的情绪,他下意识地将这种猜测从可选择的战术中抹去。

但蓝昱就是从来不会说别人想听的话:

“没错,所以我的建议是,你带着人走,我来守盱眙。”

她甚至好整以暇,像是根本没意识到这个提议意味着什么似的,轻描淡写地加码:

“虽然八极骑的军簿里可能并没有我的名字,但在此与你立下军令状也无妨。这城外的围一日不撤,这座城便必然一日不倒。”

“你...”

两人的目光又一次如同刀剑交击般尖锐地撞在一起,陆瑜听到自己牙床咬得咯吱作响的声音,他努力放缓呼吸,听见自己用喉咙底挤出的平静声线下达命令。

“诸将且先行退下,我需与蓝先生详谈此事。”

这一次蓝昱难得给面子地没有又一次打断他清场的命令,屋中的少年将官们一个个推推挤挤地蹭出门外,走在最后一个的李焕顺手掩上了门。

他隐约听见陆将军轻声叹了口气:

“蓝昱,我真的从来不懂你在想些什么。”

“既然直到现在还会回来,当年又为什么要离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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