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人乡

天上城 23

仿佛无时不刻不在老祭司身后出没的白色幽灵们几乎已经在雷霆下全军覆没,又一个勉力用长杖支撑起身体的祭司团成员吐出一口淤血,手中的法器被穿透千疮百孔的禁制径直落下的劫雷余波当中截断,像被粗暴地扯断线的傀儡一样当即萎顿了下去。随着这最后一根稻草的压下,布满裂痕,摇摇欲坠的神殿禁制终于彻底碎成齑粉,落雷毫不留情的将这古老华美的建筑最后的残骸夷为平地。

令人惊异的是,那位苍老得无疑是经历了天人五衰反复折磨的老祭司竟然依然大睁双目操纵着神殿地基的继续上升,他脚下那千年来不知曾经从多少血肉中榨取过灵力的法阵全力运转,猩红得如同将要滴下血来。

“千年谋划,万载传承,竟然两度毁于同一种结局...”他不知还剩下几颗的牙齿在干瘪的口中磨得嘎吱作响,凄厉的喊声穿透狂暴的雷霆直坠向地面,“老身不甘心啊!”

白羽操作青铜祭台的手似乎轻微地颤抖了一下,却并没有从那依然徐徐上升的神殿上移开目光。

似乎意识到这整个法阵系统即将崩溃,蓝昱没有再将大量的灵力耗费在强行挣脱束缚上,她的目光在面前背影挺拔的年轻凤凰和高处苟延残喘的古老神殿上走了个来回,露出一个掺杂着复杂情绪的苦笑:“千万年来问道修仙这条路上,有几个人是能死得心甘情愿的呢?”

像是为了对老者的呐喊作出回应,仿佛无穷无尽的雷霆深处,开始有光芒一闪而逝。

死死瞪着天空的,目眦欲裂的老者不知是否捕捉到了那渺茫的隐约希望,甚至连他几千年来一直自恃身份不肯离开的轮椅都被他纵身扑出后丢了出去。老者像溺水者拼命去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燃烧起最后的灵力飞了起来,那架轮椅作为一尊隐藏颇深的法器为他抵挡了最后一道落雷后,在簌簌落下的玉屑之外,似乎逐渐平息的雷霆之下,深重劫云的背后居然散逸出了一点缥缈的烟霞。

老者脸上还未来得及褪去的深重怨怼和无法压抑的狂喜混杂成了几乎不堪入目的扭曲,他还没意识到该笑出声,眼中就有大量浑浊的泪水狂涌出来,模糊的泪眼中他似乎已经看到了云雾缭绕的亭台楼阁,耳边响起悠扬的仙乐,鸾凤盘旋飞舞,言笑晏晏的仙人向他走来...

此时的他是绝对不会再低头去看一眼陆地的,当然也就没有看见,地面上旁观着这一切的所有人同时骤变的神色。

在散去的劫云之后,某种比先前的劫雷更加密集,缠绕着的不祥气息也更加浓郁的灰黑色雷霆,从缓缓张开的氤氲着五色云霞的缝隙中挤出,只一息就将喜悦地向它出现的方向迎去的老者完全吞没了。

电光石火之间,失去了控制者的神殿地基与从天而降的不祥审判正面相撞,被浩瀚灵力冲刷了千年的根基法阵勉强维持住了这座平台不像老者的肉身一样瞬间溃败,但也只能在这巨大的冲击力下毫无抵抗地向地面坠落。汹涌的灵力震荡摧枯拉朽地将广场上的阵法纹案全部崩出了裂纹,一路传导到白羽操纵着的终端祭台,她在猝不及防地硬生生吃下了巨大冲击的瞬间,尽管理智还清晰地告诫着自己不能让燃烧着的涅槃之火失去依凭,身体却无法抑制地被摔了出去,双手离开了燃烧着的无形之火......

另一只从数不清的细小创口中散逸出黑色雾气的手从后方伸出来,越过她毫不犹豫地按进了火焰还未熄灭的祭台上。

即使跨越千年,涅槃之火依然不曾对凤凰之外的种族有所优待,火舌缠绕的手指皮肉立刻开始扭曲,然而与这一块薪柴同时投入的磅礴灵力却勉强地在瞬间阻拦了一下神殿地基坠落地面的趋势,从背后扶住了白羽的人口中喊出的“命轮”二字尚未落地,层层叠叠的符纸构筑成的多重法阵已经抓住这一机会在地面上组合成形。

丁湄腾不出手去擦额头滚落的冷汗,她若干年前从某个在场众人全都掺和在内的任务中获得灵感,想要开发能进行大范围攻击的法术。虽然最终可能因为自身天赋方向所限未能成功,却误打误撞研究出了现下使用的这种用以限制大范围攻击的防御阵法,在猝不及防投入使用的情况下依然沿着那块未曾落地的地基边缘向上封锁住了并未再扩大的缝隙和从其中涌出的灰黑色雷霆,硬生生兜住了即将落地的灾厄。

“那道缝隙在涌出了这些不祥之物之后就以极快的速度合上了,如果不是这些可怕的气息,简直好像只是个被立即纠正了的意外错误。”冉云苍紧锁眉头完成了对天际情况的探察,尽管他对这些被暂时封锁住的灰黑色雷霆一无所知,却无端对它们所萦绕着的毁灭气息感到脊背发凉。他一边庆幸这些突然出现的不明物未曾接触到地面,一边询问他好像总是隐瞒着大量隐秘而危险的真相的师弟:“无弦让我们做好万全准备,莫非预料到此事发生?”

叶无弦紧盯着那些在脆弱的禁锢中翻滚咆哮的雷霆,摇头作答的同时也甩去心底一丝隐约的熟悉感。他向不远处祭台的方向瞥了一眼,决定不将这一手是为未能达成协议或是与神殿一同登天而去的城主与劫雷准备的真相说出来,只是安静地摊开双手,缠绕在他指间的晶莹丝弦轻盈地舒展归位,使一架黑漆朱髹、通体断纹的师旷式古琴在他无风自动的袍袖间悄然现形。

“先生!”白羽惊惶地想要转过头去,她即使在这个纵横交错了无数谋划的仪式突生变故的时候都没有失去冷静,被人从背后一把接住的时候却慌了。她用最快的速度站稳身体重新将祭台归于自己的双手控制之下,而那只伤痕累累的手却并没有从火焰中撤出,而是堪称温柔地覆盖在了她的手上。

“别回头。”熟悉的声音从肩头的方向传来,发话的人已经不能像百年前那样附在尚未长成的小鹄妖耳边低语,但是不同于燃烧中的火焰带来的炽热痛觉——某种未曾改变的,让人安心的温暖,依然从握着白羽的手的掌心传递了过来,“方才的震荡同样击毁了大祭台,以你一人的灵力难以完全操纵那座地基,集中精神,把它再升上去。”

清越琴声在天地间响起的同时,被丁湄全力压制着的灰黑色雷霆开始战栗。

叶无弦席地抚琴,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很难有人能将眼前这清雅出尘的琴师同传言中冷血无情的煞星联系起来,哪怕他指尖所按的琴弦片刻前还是可能引起一片字面意义上的血雨腥风的凶器,从这高古松透,金声玉振的琴音中,所流淌出的唯有一派中和正气......如果那些雷霆有自己的意志的话,大概会怒发冲冠地轰在作出如此评价的旁人脸上。

琴声引动着天地之间散逸着的和广场上受损的大阵中溢出的灵气,不动声色破釜沉舟地纠缠住了那些雷霆。如果说从天而降的落雷是一往无前的箭矢的话,琴声就如同千万把出鞘的利剑,当高悬于朝堂之上、供奉于庙宇之间的时候,它们是令人称颂的君子之器,而当它们被另一柄锋锐难当的利刃握在手中的时候——

它们就是同样锋锐难当的百兵之君!

剑雨一般的琴音反复穿透了雷霆构成的箭矢,这些来历不明的雷霆被断绝了后路,阻挡了去势,在符箓牢牢织就的网中徒劳地左冲右突,它的箭杆开始损毁,箭头开始被磨钝,在数千道情绪各异、不论知情与否的目光注视下,封堵住雷霆落势的地基在法阵的辅助下缓缓上升。

外城中巧合般地升起了为开市庆典做准备的烟花,往来的修士们浑然不知数场灭顶之灾已经悄然过去,熙熙攘攘的热闹气氛在这座曾经冰冷封闭的古城中欢喜地传播开来,甚至连内城核心中的人们都看着终于奄奄一息的电光露出情不自禁的轻松表情来。

对那块地基的操纵不再必要,梧桐祭台上的涅槃之火逐渐熄灭了下来,终于能够聚拢过来的黑色雾气开始以匪夷所思的速度编织出完好的皮肉,包裹到覆盖在白羽手背上的那只焦黑的手上。白羽看着这很可能吓得不知情的旁人魂飞魄散的诡异场面,觉得在自己经脉和脊梁里死战不退了百余年的勇气开始没出息地撤军——当然不可能是因为眼前的异象,但灌注到脖子里的所有力气都哆哆嗦嗦地罢起了工,运筹帷幄、临危不惧的城主姬白羽暂且休息,终于不再被刻意压制的感情携裹着浩浩荡荡涌上来的回忆将百年前满怀心事的小鹄妖冲了出来。

那只手却在此刻抽了开去,蓝昱开口问道:

“作为城主,现在应该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做吧?”

“先生,我...”

夹杂着惊惶和歉意的声音,被即使是百年前也很少听见过的温柔低笑打断了。

“我听见了焰火的声音,出于形象考虑,在外城现身的话最好把发冠束起来。”

最后一丝雷光消失殆尽,琴师修长的手指按住弦停止了演奏,冉云苍扶起了累倒在地上却依然笑了出来的丁湄。外城升上天飞散开来的烟花声传到了白羽的耳畔,丢盔弃甲的勇气们又重新打了回来,她猛地转过身,注视着身后那位以各种浓墨重彩的方式出没在她的每一段人生,令她一度怀抱着复杂的情愫的传道授业、亦师亦友的故人:

“是。”

尽管在布阵的时候消耗了元气,此刻苍白的脸色仍未恢复,却已经和冉云苍就破损的祭台旁那一黑一白的身影神秘的关系开始偷偷讨论的丁湄忍不住把疑问的目光投向了“总是什么都知道”的叶无弦,收获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不远处作为讨论对象的两人默契地无视了这些小动作,目光交错之后,白羽如释重负地笑了出来,重新郑重地拥抱了不知何时又披上了熟悉的黑色斗篷的身影:

“那么,瑶城城主、凤凰末裔、您不入流的偷师弟子姬白羽...重新说一声好久不见。”

这一次,她收获了一个并不温暖,却一如往昔的怀抱。

 

随着雪白的凤凰冲上云霄,在内城中心那场声势浩大的演出结束之后绽开了一朵规模最为壮观的烟花,凤凰在城中群妖的惊叹声中绕着整座瑶城上空盘旋了一圈,化作系着玉冠的城主落在开市庆典的舞台上,为这次前所未有,却将在未来继续繁荣的妖市带来了又一个高潮。

人间历1522年,瑶城城主姬白羽宣布打开内外城间的禁制,以丹穴山为核心建立了长期开放的妖市和针对几乎所有妖类的私塾,这些与人界遥相呼应的制度在经历了一段时间的动荡和治理后,随着丹穴山一带的逐渐繁盛终于引起了其他地区的复制和效仿,曾经在这篇广袤大地上轻轻吹过的微风,终于张开翅膀飞向了四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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