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人乡

天上城 18

    白羽站在神殿门前与祭台相连的小道上,她穿上了百年来唯有担任城主那天才穿过的华美衣饰,袍袖间各种天材地宝勾勒出的玄妙符箓互相交缠成流光溢彩的阵法,即使是太阳已经下山的现在,依然在她周身镀上了一层温柔的华光,使得这站立在巨大的神殿与祭台下看似渺小的身影令人难以忽视的醒目起来。

    她抬起头望着虚空中空无一人的方向,似乎只是独自一人出神思忖,而后开口道:“阁下亲临到此,未能远迎,实属遗憾。”

    夜幕中飘出一声似有似无的浅笑,来客并未现身,也没有作出回答,依然潜身在漫无边际的黑夜里。

    “既然亲至,想来您和我们的约定已经达成了。依照先前所言,命轮中那两位我们也一直是以礼相待,没有逾越之举...今夜之后诸事将毕,是否要蹈入这局,现下也该做出决断了吧,命轮之主?”

    白羽神色不改地叫出来者的身份,而后毫不犹豫地向前直冲出去数尺,一把拔出腰间佩剑回首挡去,正正好与一道迎面而来的寒光当面相撞,两者甫一相接,佩剑即刻当中折断,继而龟裂开来,碎片箭一般向来的方向疾射而出,直到此刻,一声铿锵而清越的拨弦声才悠悠响起,自白羽先前所立方位向四面八方扩散开去,其中浑厚气劲将射来的碎剑尽数震为齑粉,如同闪闪发亮的细雪般纷纷落下,两方的视线终于相接,白衣翩然的身影从黑暗中不紧不慢地缓缓踱出。

    说来也怪,这一身皎洁如月的白衣先前潜藏在黑暗中时,就仿佛与夜色一体般,任谁也看不出他的存在,此刻一旦现身,却又立刻比夜色下的一切都要醒目,就如同夜空中缓缓升上中天的一轮明月一般摄人心魂。虽然同是白色,却又自与这内城中随处可见的纯白不同,虽然先前听见了弦音,此刻却不见他手中拿着任何乐器,唯有漆黑长发无风自动,展眉微笑,将惊心动魄四个字淋漓尽致地展现在出世的美貌里:

    “城主说的不错,那在下便要得罪了。”

    白羽抿起唇不动声色地点头,虽然表面上看起来云淡风轻,甚至还为对方的行为并未超出计划而感到轻微的欣喜,将要应对眼下的场面的心情却也绝对不像她表现出来的那么轻松。命轮之主叶无弦...如果自己先前躲不过去的话,他想必也完全不会收手,到时自己潜心做的一切准备,怕是都要因着自己的死被对方拿来布对他们更有利的局了吧?

    她这样想着,服饰上阵法间流淌的光华安静地从袍袖间滑落到指尖,整个人蓦地从地面上消失了,而后一道携带浩然声势的风刃瞬间从半空中现形,在先前她站着的地方划出入土数寸还闪烁着寒光的骇人刻痕。白羽在离神殿门口足有十几米外的祭台另一角现形,双手一展以灵力构建出一杆长枪横于胸前,此时第一次攻击的琴声方才响起,第二道气劲却已经破空而来,她没有花任何功夫去寻找发出攻击的人的方位,而是全神贯注一个滑步旋身将琴弦接下缠在了枪身上。

    枪杆应第二声弦响被截成数段,被白羽双手一收一抹,向四面八方打去,其余数段势如破竹地钉进地面之时,唯有其中一段像是被人当空一踏,径直坠下,叶无弦的身形此刻方才出现,借那一踏之力跃上半空,数段晶莹丝弦在他指间反射出一抹月光,而后向下激射出几道音波,白羽原地站定长袖一拂,镶嵌在袍袖间的七彩异宝尽数飞出,与音波在半空中对撞,她全神贯注地盯着那些连通衣袍上阵法流转的枢纽在与音波对撞后纷纷碎成数段,嵌入地面,冷不丁被两股力量爆开后的气浪震退数步,勉力站定抬头之时,一道势如破竹,锐不可当的琴弦却已经携裹着沛然气劲,如利箭般直指她天灵射来。

    尽管全身上下每一根经脉都在叫嚣着必须立即躲开,她依然不可避免地在这看上去无可阻挡的绝杀之前如同走马灯般回想起了复杂的一生,冷清的没有生气和阳光的神殿与喧嚣的充满奇妙事物的人间在脑海里交织着一闪而过,而后是某个她自百年前就开始隐秘地怀念着的黑色身影,那个只要站在自己身后,就好像天下再无不可去之处的身影——

    不,她猛然醒觉过来,身后那熟悉而怀念的温度并非回忆,而是确切的真实!

    那道已经逼到她面前的琴弦携裹着气劲震颤,像是整块空间凝固了一般,四周不断散逸出青黑色的雾气,这无声的较量没过数息,琴弦便被它的主人轻盈而迅速地收回手中。白羽看见叶无弦带着意味不明的笑意向她身后的半空中看去,自己却一时不敢回头,只感觉到一只触感无比熟悉的手轻轻搭在她肩上,熟练而理所当然地将她揽到身后,裹在黑色的至今依然破破烂烂的斗篷里的身影从半空中一步步走下。久别的重逢者不曾给她任何一个眼神,她也看不到对方的表情,然而在那个声音响起来的时候,夜空里一切的杂音,都仿佛自然地安静下去了:

    “...这次你抱琴来了,很好。”

    叶无弦依然微笑,他作为天道之下无人可当的利刃,原就不会对任何人退却,即使是此刻也不过微微躬身,而后伸展了一下修长的缠绕着晶莹丝弦的手指:

    “闲话稍后再谈,请前辈赐教!”

    不再寂静的夜空之下,纤细晶莹的琴弦一闪而没,迅捷无影,如果白羽不是刚刚与之交过手的话,也很难想象那纤毫之间隐藏着的凛冽杀意。琴声连绵不绝,或实或虚的琴弦也就携裹着气劲在半空中织就一张张杀机密布的网阵,叶无弦修长的手指上下翻飞,几乎已经看不前其间挑拨丝弦的动作,整个人却足尖一点向后退去,琴音随着他的动作,奏出金戈铁马般的杀伐之音。

    白羽目不转睛地盯着半空中的人影,若是往常,她大概总要留出些心眼防备四周因叶无弦奏响琴音而吸引来的其他命轮中人,但此刻她的心神已经完全被空中那一场激战引去,又处于某些奇妙的信任感,料定那两人要突破城中的布防赶到此处也并非易事,便忍不住暂且放纵自己将目光完全停留在已有百年不见的那人身上了。

    蓝昱依然是一副不带任何多余情绪的表情,百年时光不曾在她身上加诸任何痕迹,她好似对前方丝弦与气劲相结合扑面而来的杀阵毫无知觉,一手按在肩头向前走了一步,而后豁然扯下斗篷,冲着正前方兜头一罩——

    黑色的雾气在扑入那弦网的瞬间蒸腾翻滚,相撞的同时爆发出吹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的气浪,白羽当机立断抽身后退,却听见耳边的琴音一瞬间混杂进一段裂帛般的不和谐音,她睁眼望去之时,叶无弦却已经收回全部琴弦,两人似乎已经前后换了个位置,双双跃上神殿腾挪闪避。蓝昱披着的斗篷似乎是在对撞中吹散了,却多了一团燃烧火焰般的黑色雾气不疾不徐地缠绕在手上,她径自跨步向前,凝练如实质的灵力便从手上那团雾气中剥离出来,如流星般向叶无弦直坠过去。

    金石般的琴音旋起锋刃击破追来的流弹,这时叶无弦方有空余笑谈起先前短兵相接的情况来:“前辈弄坏我家普通的兵刃也就罢了,叶某虽然收藏了不少古琴,怀中这把却也得来不易,还请前辈千万对它手下留情。”

    “你哪里用得着请我手下留情,若是可以,反倒是我要请你才是。”蓝昱手中本已亮起凛冽青光,听他这么说挑了挑眉,转而将手心向下一甩,借脚下接连爆炸开的一连串气流直冲向前,挥动右手与身侧几道向自己甩来的琴弦击出一片金石之声,而后电光火石间伸出左手,将数根琴弦一把攥在了手心里。

    叶无弦的五音绝杀诸界闻名,锋锐之意几乎瞬间就透骨而出,然而两人却都没有采取下一步行动的意思,只在神殿上隔了不过一臂的距离漠然对视,蓝昱瞥了眼对方似笑非笑的神情,目光有意无意地从祭台下扫过一眼:

    “那么我放了你的琴,你放了我的人,不成的话我们再来谈过。”

    叶无弦笑了起来,他虽然相貌美丽精致,却在眉宇之间自有一股凛然锋锐,即使此刻展眉笑得风华绝代,却也同样透出一股让人不难察觉的危险,他自己却好像是恍若未觉般,貌似不经心地笑道:

    “这交易当真有趣,叶某知道前辈言出必诺,若能不动兵戈自然求之不得,只怕您若是把事情想得太简单,到头来还要怪被在下坑害呢。”

    “命轮之首千里迢迢调兵遣将到这里来大动干戈,若是为了坑害我,我倒要受宠若惊了。”蓝昱嘴上这么应答,表情却依然没什么变化,黑色的血珠沿着琴弦渗出来又迅速化为黑色雾气消散在空中,她也只是轻轻瞥了一眼,就又把目光转回叶无弦身上:

    “将来事将来再议,你要不要放,也就是眼下一句话的工夫而已。”

    “既然前辈这么说了,在下向来从善如流。”叶无弦的表情看上去愈发温和,若是没听过关于他的传闻,几乎像是江南鱼米乡中吟诗作画的翩翩公子,可惜在场所有人包括他自己对于他向来的行为准则都再熟悉不过,蓝昱甚至还很给面子地抽动嘴角笑了一下,两人双双松开手后退一步,解开了僵持的局面。

    蓝昱解决了叶无弦这边的问题,便也不再面对着他,目光不经意地向神殿下祭台边站着的人扫去,白羽一直盯着她的方向,这会看见气氛突然和缓,也露出急切的神情朝他们走过来,叶无弦用一种混杂着奇异的感慨与隐约的怜悯的眼神看了蓝昱一眼,却忽然听见她压低声音的发问:

    “果然你当年向我讨一个人情的时候,早就知道?”

    叶无弦摇了摇头,意味深长地勾起嘴角,“在下暂且告辞了,还请前辈自己保重,期待再见之时。”

    蓝昱有些烦躁地闭上眼睛,她一瞬间也想干脆一走了之,踌躇了片刻终究又放心不下,纵身从神殿上轻飘飘地跃了下来。

    白羽自觉醒凤凰血脉之后,身形便已经比她高了,在瑶城出任城主之后,更是越发清雅出尘,与当年她们初遇时的形貌大不相同。两人站在祭台下终于对视的时候,都觉得时光飞逝,一时双双说不出话来。蓝昱虽然有满心的疑问未解,本来却不是个牙尖嘴利的人,踌躇了好几次都没组织出恰当的语言,反倒是白羽在短暂的百感交集之后,终于向前踏出一步,让声音与自己百年间幻想过无数次的同步起来:

    “先生...”

    蓝昱下意识地要后退一步,她刚刚下定决心板起冷脸,听到这个称呼却又下意识地表情柔和下来,一副纠结的神情顿时凝固在了脸上,片刻后又迅速沉下来,立即抬手向四周打出屏蔽旁人的法术:

    “这是你的城池,怎能如此喊我,神殿里...”

    白羽伸手抓住了蓝昱进一步加固术法的手,终于走出了第一步之后,她反而坦然了下来,甚至因为过度紧张而不自觉地紧绷了一晚的脸上也开始露出笑意来:

    “没关系的,今夜这座城中不会有任何人在意我如何称呼您,相较于将要发生的事,这早已无关紧要。”

    蓝昱隐约在那张端丽的脸上又看出了当年初遇时死活攥着她袍子不放的小鹄妖的神色,下意识地想叹气,又被她自己用面无表情的神色绷了回去:“这座神殿里的老...长老们脑子里从千年前开始除了上天和升仙就没有别的东西,白羽,我踏入这座原本绝不会再来的城不是为了这些我早就可以猜到的东西,我只问你,他们要做的事里,你会不会死?”

    白羽又笑了起来,她看着蓝昱与数百年前相比毫无变化,就连藏在冷峻的眉梢眼角下的微小情绪都如出一辙的脸,郑重地答道:

    “不会。”

    蓝昱刚刚松了一口气,白羽却忽然伸出手抱住了她,意识到昔日尚且不到自己肩头的孩子现在已经身高超过了自己,数千年来身形毫无变化的魔族刚刚不自在地挣扎了一下,就听见白羽在她耳边轻声叹道:

    “我还有尚未完成的想法,还有只有我能承担的职责,还有...我绝对无法舍弃的人。抱歉了,先生,我真的...很想念您。”

    蓝昱眼前忽的一白,就在她来不及做出反应的这一瞬间,她们脚下所立的地点已经不再是祭台之下,而是在不知何时已经生长出重重梧桐枝桠的祭台,那些形状看上去格外眼熟却已经枯竭了数千年的枝桠再次感知到阔别千年的气息,刚刚开始发出喜悦的躁动,白羽却突然松开抱着蓝昱的手轻轻一推,将她困进了那些由繁复阵法与符箓共同构筑而成的枝桠里,那些枝桠迫不及待地抓住等了千年才再次等到的活物,辉煌的光幕立即在祭台四周升起,几乎是与此同时,东方的天空开始泛起光辉,瑶城的大门再次打开,从诸界五湖四海聚拢来参加妖市的修士们纷纷涌了进来。他们中有眼力较为突出的,也开始对内城中忽然升起的光柱指指点点,外城负责城防的妖修们垂着头,毫不在乎地将这解释为瑶城大祭的特殊表演,引起了一片带着欣赏意味的围观。

    纵使是像蓝昱这样的反应速度,也没能在被推开后第一时间挣脱出来,迅速生长成参天梧桐的枝桠将她的手脚都困在树木躯干之中,她甚至没来得及疑惑,在惊变后茫然了片刻,又忽然想起什么般反应了过来。她与白羽复杂的目光在空中交汇,两人都还没有开口的时候,神殿的大门却无声无息地打开了,在一大波白色幽灵的簇拥下,面容苍老得几乎让任何一个看到他的人都会心生慨叹的老者催动轮椅,排众而出,在他们千年谋划走到尽头的时刻,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

“城主自然不会死,要死的是你啊,恶魔!”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