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人乡

天上城 15

    “习武不可一味追求轻盈飘逸,即使是你们这门走轻灵一路的剑法,其中也应当有重如泰山、雷霆万钧之式,你不必思虑太多,放心对我出手就好。”再一次将重新归鞘的细剑交还回姬澜手上,蓝昱对着有些沮丧的年轻凤凰笑了笑,她难得有如此细致缓和地与人切磋的机会,不由得多说了几句,“当退则退,当斩即斩,空有仙气飘飘的架子可发挥不出剑法的全部威力啊。”

    这一来二去间两人都不知不觉放下了心头沉甸甸的思绪,姬澜径自平复了气息后也就自然地回以欣然笑意,像是壁画上完美而疏离的拈花神女倏而抬眉展颜,明丽得蓝昱都不由恍惚了一下,继而侧过头去讪然一笑。

    姬澜自己并没有注意到她身上微妙的改变,只兴致勃勃地说起自己在这短短一阵比划中的感悟。蓝昱起初还安安静静地听着,而后突然意识到其中微妙的违和感,不由拧眉:“这既然是天上城独创之剑法,依我看来,怎么好像城中其他祭司宿老从未指点过你似的,这也太过渎职了吧?”

    虽说之前在姬澜报出年龄之时她便隐隐有了这城中目下主事者恐怕另有其人的预感,但是对自己面前这位城主的态度也未免太奇妙了些。若说是不上心吧,依这些日子所见,姬澜所穿所用无不是珍奇异宝,巩固提升法力修为的灵丹妙药、修行法诀更是一点不少,一身修为决计不算辜负了凤凰之体;但若说是有心栽培吧,却连身法武艺、符咒阵术一概不提,身怀沛然法力却不能如臂指挥,若是放在魔界,简直就是一顿金光闪闪的满汉全席了。

    像是被她的质疑提醒了似的,姬澜闪闪发亮的双眼又低垂了下去,轻声辩解道:“并非如此,抵御外敌、征伐镇守皆是长老殿负责,城主则必须一心提升修为,以主持城中最重要的祭典,原本我也不该将心思放在其他地方...不过若不是当日我私自出游,也遇不到你啦。”

    不谙使用之道,纵有万年修为拿来何用呢?纵使是不以个人武勇而称王的人间王朝,也难免对君王的勇武加以赞誉,这以上古神鸟传承为核心的天上之城,为何如此...蓝昱暗自思忖,面上却不着痕迹地换了个话题:

    “这样说来,在下逃得性命也有城中诸多宿老相助,还得择日当面拜谢才是。”

    姬澜没有立刻回应,而是抿着唇盯着她看了看,似是欲言又止。蓝昱挑了挑眉,也就坦然与她对视回去,姬澜叹了口气,像是下定决心般道:

    “长老们...事务繁忙,不理外事...”

    她还没说完,蓝昱已经了然般点了点头,露出理解的神色来:“确实,蓝昱一身的官司,能蒙天上之城救助,还平白叨扰了这许久,实在稽越。择日自当请辞...”

    “不是!”姬澜反驳得又快又斩钉截铁,反倒让对方愣了一下。蓝昱和她相处了许久,也看出了这年轻的城主身上稚嫩的一面,比如说此时,姬澜就不自觉地又抿起唇来,长而细密的睫毛上下搧动着,语速也不自觉加快了些:

    “不是你想的那样...此事原与你并无关联。算来自我当日在昆仑山下与你相遇至今,已有近百日,虽然我见到你的时候已经知道了你身份,带你上天上城也并非一无所图。但是...我生于天上之城,虚长十八岁,唯有这些日子...”

    一只金色的纸鹤忽然从天际冲下来,恰好落在姬澜面前,打断了她局促不安的话语。

    “城主休要拿人间话本上的故事消遣在下了,蓝昱何德何能,能以一面之缘与十数年光阴相较。”蓝昱轻描淡写地把话头揭了过去,示意愣在那里的姬澜先处理面前的纸鹤传讯,“如果你想要我留下,我就留下,想要我走,也只要你一句话而已。”

     姬澜轻轻地拆开那只纸鹤,检视过其中的传讯术法之后,又抬起头来,犹豫地看了蓝昱一眼:“...城中请我议事。那便先告辞了。”

    “自然,请吧。”

    姬澜匆匆对着蓝昱一点头,就越过她向门口走去,没走开多远,又顿住了脚步,转头向对方看去:

    “蓝昱!”

    “城主还有何事?”蓝昱并未回头,也就没有看到姬澜脸上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只听见那优雅而疏离的声音,轻轻地对她说了一声:

    “十日后便是吾天上之城百年大祭,是我第一次行使城主之职...请你务必要来。”

    “好。”

    公元372年,那场惊动诸界的变故即将拉开序幕。然而此时此刻,罪魁祸首却还尚且对光辉之下汹涌的暗潮一无所知。这座在天际徜徉了数千年的天上之城,正热闹而急切地盼望着某个名为涅槃的仪式到来。

    天上之城的中心是一个巨大的圆形广场,除了正中雕刻满了繁复花纹与阵法的树冠状祭台最为惹眼之外,立于广场边神殿之前、上有五凤盘旋的图腾柱也是城中一道巍峨神圣的风景。更不消说那广场边自顶而下焕发着煌煌气相,宏伟壮丽的神殿,上古神裔之城的气派,在这云雾缥缈间的仙家楼阁中显露无疑。

    姬澜从神殿悬满灿若繁星的聚灵灯的穹顶下匆匆穿过,她推门进入最深处地面与墙壁都光滑如镜的主殿的时候,八位身着白衣的长老祭司早已等在那里了。天上之城清气充沛,那十几名祭司都作羽麾披发打扮,皆是丰神俊朗、年华正好的相貌。两名白巾覆面的普通祭司在她身后将门关上,姬澜方一落座,她右手边的第一位祭司就上前拱手,一脸忧国忧民的忠诚良将之相,谏道:

    “老身请城主以天上城数千子民为念,不要动了一时恻隐之心,绝了未来千千万万代之生路啊!”

    “坤长老此言差异,这话从何说来?”姬澜此时又恢复了和蓝昱第一次见面时的淡然神色,垂下眼不与那祭司感情充沛过度的目光对视,低声反问。

    “今日若不是我们纸鹤传讯得及时,城主几乎要将计划端倪泄露给那恶魔了!若是闹将起来,城主有所闪失,或是捉拿不成被她将安魂毁去,哪一样不是断送天上城数百年谋划!”又一个祭司闻言便用手中长杖狠狠顿了下地,怒气冲冲。

    “离长老,不可对城主无礼。”几名祭司中为首的那个站出来挥手制止了那位面带不满的祭司,缓缓冲姬遥拱手,“天上城历代城主皆为子民之存续舍生忘死,我等怎可对城主之意妄加揣度。但听城主吩咐。”

    姬澜面无表情地点点头,而后面上浮现出从善如流的笑容来:“乾长老所言极是,凤凰涅槃之祭历来不许城主与祭司之外任何修士踏入,我欲在明日遣蓝昱离城,你意下如何?”

    “自然不可。”且不说身后勃然变色的七大祭司,乾长老神色悠然,唯有一双金瞳利剑一般与姬澜对视,目光斩钉截铁,含笑从容而对,“城主深明大义,怎会为一凶恶魔修误了天上城重返天界之机,这话必是说笑,我等只照常准备十日后大典便是。”

    姬澜收敛了表情,仰起头与他对视:“若我不是说笑呢?”

    “城主欲置万年来历代老城主之性命与未来数万年间上千凤凰之性命于不顾乎!”那乾长老面露大惊之色,当即离了位置,一揖到地,厉声哭道,“万年前老城主身化火种,千年间历代凤凰无不生百年而涅槃,以延续天上城存留于天上之生机,而今天门已闭,若城主执意纵妖魔而弃回返天界之机于不顾,请先斩老夫!”

    他这么一动作,七大祭司立刻动作熟练地分出三个去他身侧搀扶,面色沉痛地历数数千年间多少任城主深明大义,天上城存续至今有多少苦楚;又分出两个一左一右围住姬澜,一个痛陈厉害,分析若不能回返天界,还将牺牲多少凤凰,可能殃及多少城民,一个引经据典列出蓝昱斑斑劣迹,论证此举不仅为天上城求生更为修仙界除害,不可受了奸人迷惑;又有两个捶胸顿足感叹城主不知从何处听了挑唆,说出气到乾长老的傻话来,大约是身体不适,是祭司们督管不严之错也,说着说着手上的长杖就织出了意味不明的光芒与符箓来;那两个白巾覆面的普通祭司更是小心翼翼地低着头,用银白色的阵法将大门锁牢了。

    “罢了,让诸位长老如此忧心,确实是吾的不是。吾确是说笑。”

     姬澜叹了口气,离开座位下去扶起被三个祭司围在中间的乾长老:“乾长老请起,休为小小玩笑伤了心气。”

    几乎在乾长老呵呵一笑顺势起身的同时,先前动作迅速的七大祭司就迅速恢复淡漠疏离气质高华的状态退回原本的位置上了,就只剩下乾长老和蔼地就着姬澜的搀扶,欣慰地点点头:

    “那是自然。老身辅佐了这么多位城主,无一不是深明大义,爱民如子之君,一想到十日后便可完成天上城重归天界之夙愿,不免心中激荡些多说几句,城主见谅。”

    姬澜免不了又说些宽慰诸位祭司的话,转眼又是一派忠臣贤君的和谐景象。

    其余关于十日后涅槃之祭的诸多事宜安排并未占用多少时间,这八位祭司也不知经历过多少次大典了,早将事务安排得事无巨细,姬澜只需要一一点头应是便可。她将这一系列安排听下来甚至没必要提几次建议,心底也不由升起微妙的荒谬感,想起蓝昱与她说的人间帝王大兴土木制造自己陵墓的故事来。

    “城主,祭典诸事安排已毕,您可还有什么吩咐?”

    “无事了,今日便到此结束吧。”姬澜作了今日议事中唯一一个由她下令的收尾,七大祭司各自离去,唯有乾长老还留了一步,冲她深揖一礼:

    “城主可还要去那魔修处?”

    “既是决定了要将她留下,那吾也必得再去安抚一番才是,乾长老莫非想与吾同去?”

    “您多虑了,这天上城中唯有凤凰血脉能压制安魂的血煞之气,况老身殚精竭虑,未有城主这般高华气度,若是见了,难免那魔修看出端倪来。”乾长老仍是成竹在胸地笑,他虽自称老身,看上去也不过人间未过而立之年的青年相貌,唯有那一双象征着神鸟血裔的金瞳,深不见底,不知究竟看过了多少个寒暑,“当初之所以定计只让城主与那魔修接触,也正是因此。但城主心思澄净,是福亦是祸。”

    “乾长老不必多言,吾决不会弃天上城气运于不顾。”姬澜只道他又要来历数往事,忙开口断言。

    “城主心怀子民,老身早已确知。”乾长老摇了摇头,呵呵笑道,“此番劝诫,只是为城主揭示那魔修的真面目,不想城主为其蒙骗罢了。”

    姬澜抿着唇看着乾长老不说话,对方也像是预料到了她的反应,叹息一声:“城主自小生在天上城中,终日只和我们这些老家伙来往,不知识人之道,与那收起了獠牙的魔修甫一相处,觉得那守礼可亲的壳子并非恶人,这也难免。”

    “只是不知城主是否知道,你所见的那个自称‘蓝昱’的壳子,不过是暴虐凶恶的安魂给自己上的人形的伪装,几千年前就已经死了!”

    城主殿的后院内,蓝昱闭着眼睛仿佛睡着般靠坐在石山上,耳边嘈杂的声音低下去时,像是意识到有人靠近一般,她准确无误地转过头睁开了眼睛,与站在不远处盯着她看的姬澜恰好对视,提起嘴角不自觉地微笑了一下。

    姬澜远远地看着她,乾长老所说的话在脑海里不停歇地盘旋:

    “安魂主杀伐,所寄之宿主无一不被吞噬心神,沦为一身血债的凶徒,天下间唯有凤凰身俱大安宁之象,又有五德崇明之气,才能压制住凶煞,制造出你如今看到的‘蓝昱’来。”

    “你若当她是善人,那魔界威风丧胆的恶名又从何来?一旦她出了天上城,无凤凰之气在旁压制,必会现出恶魔本相;而你所看到的,也永远只可能是恶魔蛰伏时的假象...”

    “只有凤凰所居的天上城,才是安魂最恰当的归处!”

    “有什么事吗?”蓝昱疑惑地看了姬澜一眼,这位城主身侧所隐藏着的不知是保护她还是监视自己的暗卫在她离开这一趟回来之后翻了至少一倍,想来定是发生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乃至先前她看到姬澜时对方的表情也有些怪怪的。不过她向来恃实力而傲世情,自来到天上城后更是安魂都安静了许多,也不甚在意究竟发生何事,随意就开口问了。

    “蓝昱...”姬澜走到对方身边坐下,她想到面前这个人只是安魂被压制之后形成的假象,心里就不由得难过起来,踌躇半响,终是犹疑着开口了:

    “...我能问你几个问题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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