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人乡

天上城 11

    人间历372年,西昆仑下。

    如果有凡人在这时登上终年飘雪的昆仑山脉,透过重重叠叠的云雾向苍穹望去,大概会疑惑自己是否透过传说中的蜃景看见了天上缥缈的亭台楼阁吧。苍穹之上明灭不定的白色城池忽隐忽现,隐隐约约有仙乐萦绕,鸾鸟穿梭其间,这座瑶池仙境般的天上之城虚幻地闪烁着,天上城三百年一现,穿梭于天界和人界的洞天福地之间,这在凡人眼中极尽玄妙的景象,即使是在修仙界中人看来,也是十分难得一见的。

    与此同时,天上城现形于世的盛景,也确实地烙印在一个不知为何身处昆仑山上,俯卧在皑皑白雪中的人影眼中。但与其说她看到了那繁华而缥缈的全貌,不如说在她眼中,所见的只是一片和满眼的雪景相去不远的白色光芒而已。

    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黑衣,连满身伤口流出的血也是不祥的黑色的人在满山皑皑白雪之中蹒跚,山上终年不歇的风雪卷起满天飘絮,很快就把这宛如滴在雪白的宣纸上的墨点一般的瑕疵盖住了。她浑浑噩噩地抬起僵直的头颅,想要在风雪中辨别应该前行的方向,但被举目所见天地一色的纯白罩住了的双眼只看见一片空茫,耳边倒是一如既往地充斥着尖利的讥讽和笑声,但是和呼啸的风声混杂在一起,除了一定程度上能提拉着她的精神不瘫倒下去,也完全听不清是在说什么了。

    即使是降临在狼狈的旅人头顶不远处的天上城,也不过是稍微引得她向那个方向投去了一点目光,看到一片白亮亮的模糊罢了。

    不知道自己又机械地在毫无方向感的雪山里跋涉了多久,黑色的旅人像是终于被风雪给她披上的厚重斗篷压倒一般,俯卧在了像棉絮般松软,比风雪中温暖的雪地里。

    她觉得自己大概是又要睡着了,窸窸窣窣的黑色影子从身上破烂的斗篷里延伸出来,倒像是展开两片形状怪异的翅膀一般,要包裹住她组成一个茧深埋进不见天日的风雪里。

    就在这个时候,她的眼前亮起了金色的光。

    那是与先前所接触到的一切冰冷的白色都不同的,柔和而温暖的颜色,她努力地抬起头看过去,只看到一个模糊不清的金色人影,用以视物的一双眼睛里一只被黑色的血痂糊住了,另一只则在几乎看不到尽头的风雪里失去了辨认事物轮廓的能力,只有耳朵还勉强是完整的,即使是在嗡嗡的杂音之中,也隐隐约约听见了和那眼前模糊的颜色同样温度的声音:

    “...要跟我走吗?”

    自己是如何回答的呢?

    呼啸在空中的凛冽风声似乎把她的回答盖住了,也有可能当时不知是否破损了的声带根本没发出人类可以辨识的声音,但对方的反应却像是听到了自己想听的答案一样,发出轻柔的笑声,扩散开一片更大的金色光晕来。

    那些包裹住她的金色比雪更加柔软,还带着很久没有感受过的阳光的温度,她感觉到绒毛在皮肤上软绵绵地擦过去的质感,即使分辨不出却记得异常清晰,直到很久之后的未来,她才恍然大悟般地想起——

    那大概是一双金色的翅膀吧。

    蓝昱从在浅眠中包裹住了自己的短暂而虚幻的记忆中醒来,窗外是一轮皎洁的满月。她盯着清晰的夜空一动不动地望了一会,辨清了自己已经脱离梦中,这才缓慢地坐起身来,看见了身边落满灰尘的家什。

    木制的桌案上积了厚厚的一层灰尘,纸制的灯罩已经破了,不过桌椅的框架都还没有腐朽的迹象。蓝昱在看起来似乎荒废了几十年的房间里走了一圈,恍然大悟般叹了口气:

    “这次睡的比我想象的短啊。”

    除了自己能感觉到迹象的长睡之外,她每次阖眼入睡到醒来的时间确是不恒定的,可能是像常人一般的几个时辰,也可能是像这次一样的几十年,而有时两眼一闭,再睁开更是早已沧海桑田,凡人朝堂几经更易,故人坟冢惟余枯草...

    她摇了摇头把涌出来的不愉快的回忆在脑海里压下去,看着还余留了些许生活痕迹的房间犹豫了一会,才挥手破除屋外的结界走了出去。几十年的时间原本对于她来说不过白驹过隙,但大片的空白里难得的五彩缤纷的部分,总是会让人不由自主地给予更多关注的。

    修仙界依然流传着大量真真假假错综复杂的消息,灵秀山事件留下的余波似乎已经淡了,关于命轮的传言却还隐秘地像刀刃一样悬在大多数修士的心头。河南府里像蛛网一般相互缠绕攀附的灵力已经没有当年那般复杂,偶尔露面的修士们也没有了举派搬迁那时的紧张感,反倒是三三两两讨论起前些年在京师立派讲经的传教士来。

    蓝昱听了一会,对这些自己或多或少有些了解的信息也没了兴趣,正准备起身离开的时候,耳后传来的一声自以为隐秘的探讨,拽住了她离开的步伐:

    “据我师门的消息,瑶城前任妖主似乎大限将至,妖族城邦的势力大概又要更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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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上城曾是神眷之城,自西昆仑升起,原本漂浮在一重天上,每三百年在天界和人界之间穿梭一次,并举行一次由城主主持的祭祀,即使在封神之战后,这个习俗也没有变过。”苍老的祭司穿着样式古朴的纯白色法袍,坐在用整块玉石雕刻而成的轮椅上慢悠悠地说着。修仙者往往鹤发而童颜,纵使有些因为合道太迟而肉身年长的,也很少显现出他这种衰老到几乎影响行动的地步,这懒散地靠在轮椅背上的老叟究竟活过了多少岁月,恐怕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这是瑶城城中央神殿深处的藏书阁,常年不见阳光,只有照明术法几百年如一日地散发着没有温度的冷光。多若繁星的书简里不仅藏有在如今的修仙界难得一见的功法秘籍,也藏有记载着千年间诸多秘辛的佚名记录,若是闲下心沉浸进去,潜游上数百年也绰绰有余。如果不是这位老祭祀指路,即使是熟悉这间神殿构造的妖修也难以发现这一片天地。

    白羽一边听着他说,一边合上了手上的竹简,疑惑道:“但古书上却说天上城祭祀不到百年便会举行一次,而且只在人界的洞天福地之间穿梭...”

    “因为神将污秽的人间抛却了。”老者双眼放空,躺在轮椅上长叹了一口气,也不知是在解答白羽的问题,还只是喃喃自语而已,“万年前天崩之时,诸界动荡,天上城恰在人间,度过三百年之后,才发现通往一重天的道路早已封锁...进入仙界的通道从那之后就断绝了。从那时起,天上城的祭祀逐渐转为200年一次,后来又变成百年一次,再后来...”

    再后来就是如今的瑶城了,白羽心知肚明,安静地听着老者一声长叹:

    “可叹天上城最后一任城主过于仁厚,心慈手软,终究引狼入室,招致大祸!那恶魔装作心思纯良之人,城主为其所惑,欲劝其向善...孰料终究是狼子野心!”老者说道激动处,止不住地咳嗽起来。他本来就是一副年事已高的样子,这一咳更显得是要仙去了,白羽忙起身劝他顺气,老者却愤懑不已,方一平静下来又接着说道:

    “蓝昱原本就是在冥界魔族之中杀孽过重无处落脚,才使计潜入天上城蛰伏下来。入城不到白日,就凶相毕露,悍然在祭典上杀死城主夺走了凤凰世世代代赖以涅槃繁衍的魂灵,引起天谴,致使天上城自那时往后再无凤鸟降生...而后又狂性大发,击坠天上城,致使我同族城民死伤无数,终究坠落尘埃,与山禽走兽为伍...”

    白羽心下复杂,不愿再听这些旧事,然而她还没来得及伸出手说些什么,老者就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苍老的指爪远比那看上去枯朽的外表所显示的有力,几乎瞬间就箍出了一圈青色的勒痕——一双镶在行将就木布满皱纹的脸上的眼睛恶狠狠地瞪着虚空中不存在的敌人,另一只枯爪则一把掀起了盖在膝盖上的白布,露出膝盖以下空空荡荡的双腿:

    “这便是那恶魔的血债!”

    白羽倒吸一口凉气,老祭司却丝毫没有放松的意思,一扭头直直瞪进她的眼睛,凄厉喝到:

    “汝是天上城坠落至今,最后一只凤凰!吾等之生死,天上城之存亡,皆在汝手!”

    “姬白羽,汝正是为重振天上城而生!”

    即使已经从神殿逃也似地离开很长一段时间了,白羽站在阳光之下,依然觉得脊背一阵阵地发冷。老者一旦与她谈起千年前的旧事,就会不自觉地疯狂起来,瑶城中的长老们或多或少都有些这样的趋势,自从决定让她继任下一任城主以来尤甚。那一句句话背后藏着的明枪暗箭和宿命般的压迫,几乎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城中心的祭台上,曾经在梦境中站立过的地方与现下所在之处微妙地重合了起来,梦里那双因为痛苦和憎恨而泛起血红杀意的眼睛,和记忆里那双总是没什么情绪却又蓝得深不见底的眼睛似乎都悬浮在她背后,她心下烦躁不堪,作为瑶城凤凰血裔要复兴天上之城的姬白羽和作为一只普通的小妖却心怀鸿鹄之志的白羽又一次在脑内争执起来,就在争执愈演愈烈的时候,现实中她身后传来的响动,瞬间将白羽从自己的意识世界中拉了出来。

    在她身后,几个白衣的侍从微微躬下了身,小心翼翼地恭敬道:

    “少城主日安,妖主殿下有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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