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人乡

天上城 10

    白羽又陷入了梦境中。她知道这不是自己曾经经历过的记忆,但是却醒不过来,天空上布满了青紫色的骇人雷霆,将原本晴朗的天空撕个粉碎,毫不留情地压迫下来。穿着白色服饰的妖修们四散奔逃,惊慌失措,她看见有人万念俱灰地跪在地上祈求神的救赎,有人口鼻溢血地倒在地上,还有一些人无比急切地向她冲过来,嘴里喊着什么,却统统被雷霆的声音盖过去了,只看得见一张张嘴徒劳地一张一合,像是挤在水凹里快要溺死的鱼。

    她尝试着移动手脚,却像是被牢牢固定在原处似的,完全不能动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灭顶之灾越来越近。压得最低的雷打在了不远处最高的建筑的顶层,瞬间就将那看上去坚固无比的石柱搅了个粉碎,唯一能与雷声相抗衡的是城中不断传来的哭喊声,几乎要把她的心脏从体内揪了出来。

    她觉得自己在大喊着什么,然而在梦里什么也听不见,唯有雷霆肆虐之声在耳边激荡,原因不明的泪水溢满了眼眶,几乎阻隔了视线——

    但她还是看见了那个身影。

    蓝昱站在那根被天雷劈碎的石柱下面,她的脸上和身上全都是黑色的血迹,身后张开了一双弥漫着不详气息的黑色翅膀,用白羽从来没有见过的可怕表情朝她的方向望过来。她身上到处都钉着金色的锁链,似乎原本是被锁在那根石柱上的,却被雷霆劈碎而获得了自由,那些穿白衣的人试图保护她,向蓝昱发动攻击,却完全吸引不了对方的注意。

    一柄通体青黑,缠绕着复杂而熟悉的繁复花纹的长弓,在蓝昱手中显现出来。白羽目不转睛地盯着对方的方向,眼睁睁地看着一支同样是青黑色的箭在那双拉满弓弦的伤痕累累血迹斑斑的手上成形,蓝昱那可怕的眼神终于与她的目光相对了,而后弓弦声响,天地间只余下那比闪电更快的一箭...

    白羽一身冷汗地从迫近的死亡里惊醒过来,看见了与梦境中相同的眼睛。

    她倒吸一口凉气几乎向后仰倒,然后意识到自己躺在干净的床铺上,面前的那双眼睛也完全没有梦中那将悲伤和憎恨痛苦地杂糅在一起的可怕杀意,她闭上眼深呼吸了一下,缓过神来,小心地对蓝昱问道:

    “...蓝...先生,我是做了个梦吗?”

    “好好休息吧。”蓝昱摸了下她的额头,从床头拿了面倒影清晰的铜镜过来——白羽瞬间就被镜中陌生的脸惊呆了,好一会才冷静下来,从那张从未见过的美丽女子的脸上找出了属于自己的五官轮廓。被属于长大后的自己的脸提醒了先前的一切包括脑海中的记忆都并非妄想,可以说是一夜之间从幼鸟变成凤凰的妖却沉默了,面色沉重得看不穿心情。

    “你刚刚觉醒,灵力血脉皆不稳固,先休养身体为重。”蓝昱从床边站了起来,她像往常一样神色淡淡的,似乎一点也没因为白羽身份和种族的突然改变而出现什么多余的情绪。白羽犹豫一下,还是喊住了即将出门的蓝昱,斟酌着问:

    “那几个...瑶城的人呢。”

    “走了。看见我在那儿,他们能有什么好脸色不成。”似乎看穿她隐秘的忧虑,蓝昱难得地多解释了一句,然后反手带上门,径自到房间外的院子里去了。

    白羽奋力撑起身坐在床上,又拿过镜子来对着自己陌生而熟悉的脸看了一会,随手将镜子丢到一边,捂住了布满复杂情绪的眼睛。

    洛阳城文峰塔上出现一只新生的凤凰的事情,很快便随着那天洛阳城中遍布三教九流的大量修士之口在修仙界沸沸扬扬地传播起来。即使是享有血脉传承并以此为傲的瑶城,也很久没出生过真正的凤凰了,关于那只凤凰的出身以及归处的猜测,成了继灵秀山之后另一个修仙界十分关注,并且相比之下轻松了许多的话题。

    蓝昱的态度依然没有变化,白羽一度急切且隐秘地期待着蓝昱来问问她以后的去向,然而自她醒来那日之后已经快一周过去了,除了她已经长得比蓝昱高出一个头之外,两人的日常并没有什么变化。就这样,在某一个和其他的任何一个月夜相比没有任何区别的晚上,白羽下定了决心。

    她把蓝昱拉到屋外开阔的院子里,提出了和往日并没有什么区别的请求:

    “先生,请和我打一场吧。”

    说是较量,其实单纯的指点身手更贴切一些。白羽本人对术法和符阵更感兴趣,身法武艺的考校反而是蓝昱唯一会主动指点的东西,白羽还是习惯性地选了长枪作为兵刃,蓝昱却没有像往常一样空手或是持枪,而是提起一柄细剑来。

    “没怎么见过先生使剑呢。”白羽压下心头的忐忑,笑着说道。她当然不怀疑蓝昱会不会使剑,毕竟她第一次在蓝昱那里感受到武艺就是通过一把破铁片一样的铁剑,但后来指点武艺时对方往往只是随意挑趁手兵刃,这次突然拿起长剑,又是在这特殊的节骨眼上,她不由得有点想多,手心也渗出了汗。

    “剑是常见法器,你日后若与人动手,敌人用剑几率必然远多于其他兵刃。”蓝昱耐心解释了一句,缓缓拔出剑来,迈步上前,“看好了。”

    剑光挑起月华,雪亮亮凌空而来。

    白羽觉得蓝昱今晚带他练的这套剑法有些眼熟,却又说不清心底那些违和感来自何处。虽然是她自己提出的请教,但蓝昱却好像比平日更为认真,将那一整套轻盈而凌厉的剑法一招招拆解开来,如何格挡如何避让如何反制尽数说与她听,白羽隐隐感觉到对方的急躁,又担心对方看透了自己的心思,眼看东方几乎隐隐泛白,蓝昱终于讲演到了最后一招。

    她上前一步,再无多余的动作,只是直挺挺向前刺出一剑,那一剑剑势轻如鸿毛,却又重如泰山,比白羽曾在洛阳塔顶面对面见过的那一剑更快,也更沉稳,几乎让她如遭雷击,避无可避——她甚至不知道是那是因为这一剑本身的威势,还是因为别的什么,本能的就要后退。

    “休要退后,向前迎战。”白羽的身体刚刚向后移了一点,就感到周身满是雪亮剑光,几乎胆战心惊;而一声和先前语气毫无差别的指导却在耳边响起,她咬紧牙关,把脑中一切错综复杂都暂且抛却,横下心迎着那剑光所来的方向前倾身体刺出了一枪。

    尘埃落定,东方乍白。

    那最后一剑果然没有刺中白羽分毫,而是掠过她前倾的身体擦了过去,她手中的长枪却刹不出去势,大半截都被蓝昱周身缠绕着的护身法力绞成了碎片。她低着头不敢看对方的表情,直到蓝昱松开手,任那柄长剑落到了地上。

    “我讲的你都记住了的话,今日就到这儿吧。不知不觉...天都亮了。”

    远处的地平线上已经开始向外逸散出暖色的朝霞,蓝昱在白羽肩上轻轻拍了一下,然后径自转过了身,细密的灵力如墨水般沿着身体泼洒出来,快速地在她肩上织就了一件看起来有些陈旧的黑色斗篷。她似乎并没有返回屋内的打算,而是自顾自地朝着未知的方向走去:

    “我可能会离开一段时间,你只管去寻自己想走之路便是...蓝昱仇家众多,声名狼藉,你若独自在修仙界历练,万事自己小心,莫要与我扯上干系。”

    白羽站在原地,抬起头看着那个远去的背影。即使两人一起相处了将近百年的时光,她自己身上也经历了可以说是翻天覆地的变化,岁月却并没有在蓝昱身上留下任何可见的痕迹,那个缓缓离去的背影,在东方逐渐泛起的晨光映照之下,和白羽初见她时所追逐的毫无区别。

    白羽咬了咬牙,她有预感,如果那个梗在她心头的问题此时不问,以后可能就再也没有问出的机会了。紧张得不由挺直了腰杆,年轻的鸿鹄对着逐渐走远的魔族的背影,小声地提起了某个两人默契地从未涉及过的话题:

    “其实...千年前天上城坠落,并不是先生的错吧?”

     不知想起了什么,蓝昱背对着白羽笑了出来,她似乎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白羽看不到对方的表情,只听见一声从未听过的叹息:

    “是。”

    朝阳终于完全从东方的天际爬了上来,晨光温柔地洒在大地上,驱走了夜晚留下的最后一丝寒冷与黑暗,而它所照到的大地上,却只留下了一把孤独地插在地上的剑,和它孤独地在日光下拉长的影子。

    丹穴山苍翠的山体中环抱着一片波光粼粼的湖水,而瑶城就坐落在湖心偏北方向的湖中岛上,站在山上林间朝里望去,整个城坞都在日光的照耀下泛出一层圣洁的光辉,湖光山色两相辉映,竟真如人间仙境一般,令远远瞻仰之人神往不已。

    白羽站在林间一块并不起眼的空地上,数十年前她曾经也在这里朝瑶城的方向望过一眼,而今时过境迁,当年硬是抓着毫不了解的强者的袍子死缠烂打的小妖不复存在,就连当时那人绷着脸驱赶自己时在地上随手炸出的凹陷,也被掩藏在日益繁茂的杂草下了。

    她深吸口气,平复了脸上最后一丝怀念的表情,昂首向城的方向走出了几步。

    仿佛空气里的某一根丝弦被触动了一般,在她面前幻影般浮现出几个身着白衣的影子来。那些影子无一不在她面前折腰叩首,用如出一辙的嗓音恭敬地行礼道:

    “恭迎殿下回返圣城。”

    “走吧。”

    白羽闭了下眼睛,再睁开时,目光里就再找不到半分同先前站在林中空地上望着瑶城时一样的复杂神色了。她缓慢而坚定地向前迈步走去,日光从林叶间的空隙里明亮地洒下来,使得她周身散发出和坐落在湖中的瑶城一般的神圣光泽来。

    人间历1406年,灵秀山的惊变还在修仙界口口相传,命轮的凶名在浮浮沉沉的历史长河中又一次升到了水面上。同年,丹穴山瑶城迎回了他们未来的主人,新生的风在古老的城池中悄然而起,但在它吹遍春归的大地之前,这股微弱的波动依然无人能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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