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人乡

天上城 08

    命轮里的这番骚乱并没有任何外界的人知道,他们只是口口相传地叙述了灵秀山之变的恐怖,甚至几乎没有在其中添加什么夸大的成分——那座荒山如今的惨状也给不了人们什么夸大的余地了。

    经周南驿从灵秀山方圆千里之内举户迁离的修仙门派,远不止龙门派一家。对凡人而言,前些日子那可怕的天象虽然也令他们心下不安,但终究不及这些确实地走在修仙道上,唇亡齿寒的修士们能切实体会到这种楔入骨髓的恐惧。

    蓝昱带着白羽跟上了一路快马加鞭的龙门派,过周南驿径直向河南府而去。也许是看不透蓝昱的深浅,而白羽所修心法在那对师兄弟看来确是正心求道的道家法门,一路上两拨人马也算得客气,还听了不少关于命轮心狠手辣后患无穷的抱怨。

    及至城下,由于不像那些正经在人界登记在案的宗门一般有当朝的身份文牒,两人只得提前与龙门派诸道士作别,直接隐匿了身形,凌空跃过了城门。尚未落地,白羽只觉得辨不清数量的灵识天罗地网般从各个不同的方向扫过来,她下意识地一缩脖子,然后安心而熟悉的黑暗就罩了下来——破破烂烂的黑色斗篷围着她周身轻盈而锐利地一展,像是把一滴滚油投入水面一般,整个洛阳城的上空无数灵识如油锅表面般互相推挤着沸腾了瞬间,而后又尽数完全归于沉寂了。

    白羽连忙站直身体,她为自己之前在大量难辨深浅的灵识压迫前缩的那一下咬了咬牙,蓝昱却似乎没有注意到她的这一点小神态,兀自皱起了眉。

    这座曾经多次作为都城经历过千年更替的古城上空正推推搡搡地拥挤着暗潮汹涌的多方势力递出的信息,在她进入城中的同时看似平静的水面下一瞬间跃起的大鱼,比她之前所料想的似乎还多样且复杂许多。原本想借此机会为白羽演示一番天道与命轮在修士中影响的计划,在这重重织在洛阳城中的密谋里似乎难以实行了。

    如果只是自己独身而来的话,纵使局中所涉深浅再诡谪一倍,也无甚可怕之处,但在身边还带着刚踏入修行之道不久的白羽的情况下...暂且抖开神识将所有的窥视阻隔在外,蓝昱偏偏头示意白羽跟上,径直先向着一处离他们落点不远的客栈走去。

    城内身负灵力的修士似乎远不止人界门派中人,在城中走这一小会儿,白羽顺着蓝昱有意无意的暗示已经注意到了不少暗自掩饰着行色匆匆的妖修魔修,她正试着通过自己看的那些典籍推测这些修士的所属来历时,两人目的地的客栈里却传来了喧闹之声。

    说来也巧,这处客栈虽然不大,对修仙界几乎一无所知的白羽却也遇上了熟人。两拨人面面相觑地挤在前院里,虽然没见哪方拔了兵刃,气氛也确实剑拔弩张得很。先前那两个带着师弟们一路风尘仆仆的龙门派道修和一群大概就是他们师弟的小道士们占住一边,满脸警惕地瞪着对面一群虽然化形成人,不过也明显因为长得奇形怪状暴露了特殊之处的妖修。两边彼此怒目而视,小客栈的掌柜跑堂都被不知是哪边先出手套上了忽略的幻术,看在凡人眼里这就是一群道士和一群凶神恶煞的江湖人对峙,自然识趣地躲到一边,并不插话。

    “你们这群牛鼻子,少血口喷人!我们原本的住处倒了血霉不能再呆,经过这里又哪里碍着了你们,别欺妖太甚!”那群妖修里一个像是领头的一拍桌子,瞪起眼来。

    “我师兄弟二人奉师门前辈之令看护师弟,言行必得谨慎,不敢有失。此间客栈是我们龙门派先来一步,还请诸位另寻去处。”那两道修里大些的面沉如水,虽然没说什么威胁的话,一手却按在腰间桃木剑上。

    “河南府一带恰与丹穴山相连,正派妖修的好去处你们不去,看你们一身浊气,连所修法门也良莠不齐,若不是怕惊扰了城中诸多大能,我等早已替天行道,斩妖除魔了!”年轻些的道修显然更沉不住气,话赶话地就要撵那些妖修出去。

    白羽将这两边人打量一番,龙门派两师兄弟虽然一对一而论,确实在实力上略胜过那些杂散妖修一筹,所护的小道士们却都不过刚刚开始吐纳炼气,恐怕连对面那些“妖孽”的深浅都看不出来。她心头疑惑刚起,那群妖修又七嘴八舌骂了些粗鄙之语,叫嚷起来:

    “妖界里这条路被瑶城那群长毛山鸡占着,人界谁都去得的地方,也成了你们建的了?”“要不是怕这城里那些老牛鼻子,就你们这堆嫩肉,我呸!”

    “邪魔歪道!若不是师祖先行一步来城里与其他前辈议事,那容得你等猖狂...”年轻道修显然还没圆满道家天人合一不矜外物的道心,受了这些一看就是山野啸聚的散妖的辱当即就要拔剑,那群妖修有的也瞪圆了眼越发往前挺,有的却忍气吞声地准备向妖群后缩了,就在场面快要乱成一团时,从门口又走进一个须发皆白的老道来。

    “师父!”龙门派的道修见自己这边来了可以倚靠的人物,纷纷面露喜色,反倒是妖修那边顿时委顿下来,一个个没了对峙的气焰,骂骂咧咧地数落着抱团的小牛鼻子老牛鼻子老不死牛鼻子和自以为是的老古董扁毛畜生,灰溜溜从偏门离开了客栈。

    白羽看完这一段纷争暂且落下帷幕,心里却不怎么好过,正在原地踌躇之时,一直站在堂内似乎是有意让她看完这段争执的蓝昱却一反常态地先开了口,缓声道:

    “你想为那些散妖抱不平吗?”

    白羽沉默不语,她先前觉得那龙门派师兄弟二人虽然迂腐了些,同路时却也看得出对那群几乎毫无修为的师弟们十分用心,并非恶人;然而对那些散妖又确实隐隐表现出仗势欺人和恶意的一面,可见其中思维定式之根深蒂固,不由得有些沮丧起来。

    虽说在进城时还为自己需要蓝昱出手庇护不甘,但一想到或许自己也是借着身旁有高人之势才未被人间修士们恶言相对,她想到自己内心所图,刚想叹气,就眼尖地发现又有三名妖修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前院中的道士们一般坦然走进了客栈大门。

    那几名妖修虽然衣着比先前那群的整洁不少,但其中也并没有修为能和那老道相抗衡之辈。她不太想再看之前的闹剧发生一遍,压低了声音道:“蓝先生,我们换间客栈落脚吧。”

    蓝昱却一反常态,像是打定主意要带白羽把这小小一间客栈发生的事情都看到底似的,按了按她的肩膀。白羽先是皱着眉,却发现那师兄弟二人只是径自带师弟们离开了前院,连带那位老道长在内,都没有再把这三名后来的妖修赶走的意思。她还没来得及提出疑问,蓝昱却先叹了口气,指了指那些衣着光鲜的后来妖修们:

    “看那三妖所佩腰牌...便是丹穴山瑶城所出。”

    纵使白羽当年在妖界摸爬滚打的时候再怎么落魄,却也当然是知道丹穴山的。后来走南闯北多少看了些书,也多少对瑶城略知一二,只是她一贯不愿意拿这城的相关话题去问蓝昱,却没想到对方主动提起了,纵使心里还怀着其他问题,也不由得被勾起了兴趣。

    然而蓝昱却并没有就这个话题深谈下去,她盯着那腰牌望了一会,不知是正对白羽说话,还是单纯的喃喃自语:“白鹤、水凫、雪鸮...这就是那座城苟延残喘保留下的所谓高贵血脉,相比之下和燕雀野雉又有什么区别?”

    她也没有准备听谁的答案的意思,反而是少见的又笑起来,白羽还没来得及从她这和平日里大相径庭的神色里分辨出什么,蓝昱却突然脱下斗篷冲着她当头一罩,她从短暂的黑暗里挣脱出来的时候,发现已经在离对方很有一段距离的客栈角落里了。

    蓝昱独自一人面对着客栈门口的方向站着,好几个不知什么时候从哪儿冒出来,修为不凡种族各异的修士在她面前站了一个半圆,把往客栈外走的路堵得结结实实,然后那个白须白发的龙门派老道也走上前去,在她身后打了个稽首,与门外那些人几乎异口同声道:

    “奉师尊/尊上/主人之命,请安魂之主共商大事。”

     且不说前院里立刻就瞪大了眼睛的那三名丹穴山妖修和龙门派弟子,若不是被斗篷里塞着的熟悉的传音法术稳了下来,白羽都怀疑自己会不会立即冲上去了。

    “如此大张旗鼓,你们倒不怕隔墙有耳嘛。”蓝昱一扬手哈哈大笑起来,白羽突然觉得那笑容有点熟悉,似乎当年蓝昱抱着她从苍府离开掷下狂妄之言时,也是同样的神情,“好,尔等既然有恃无恐,吾又有何可惧?带路吧!”

    门口所有的身影几乎是在这句话话音还未落地时就尽数身化流光,不知往何处去了。白羽在原地坐了会儿,紧了紧披在身上的斗篷,目光却鬼使神差地,望向了那三位来自丹穴山瑶城的客人。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