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人乡

天上城 07

    人间历1406年,命轮之首叶无弦以极凶恶阵法覆灭灵秀山青云宗,致使山上山下灵脉尽化焦土,青云宗上下叁佰肆拾贰人无一存活,水枯山荒,寸草不复生,修仙界为之震悚。

    命轮这柄天道之剑的可怕之处,在数百年幕后的穿针引线之后,又一次血淋淋明晃晃地摆在了桌面上。在修仙者们惊惧于这一届名为叶无弦的命轮之首的心狠手辣以及天道对如此行径的极尽宽容之时,无数静静藏在自己壁堡之中的势力也悄然开始了运作。

    且不说修仙界是如何因这一消息闹的鸡犬不宁,此刻,命轮那确确实实“跳脱三界之外”的核心内界之中,声名在外界传得沸沸扬扬的几人也纷纷忙成了一团。

    叶无弦面色苍白,抓着苏木的手挣扎着要从床上坐起来,苏木较不过他在大量灵力加持下的手劲,动作刚放松些,叶无弦就“噗”的一口血吐在他胸前,气力瞬间又及其虚弱地泄了下去。苏木目眦欲裂,一把扶起他毫不犹豫地再次在周身大穴施针,他万般无奈之下选择打通叶无弦周身经脉气孔放出那些堆积在体内无从消耗的灵气,然而原本紧闭的气脉甫一打开,磅礴灵气立即将刻满了符箓的金针尽数震断,叶无弦忽然回身掐住苏木脖子,他惨白的脸上唯有一双眼睛亮得几乎要迸射出红光来,勾勒出一种触目惊心,而事实上确也足以致命的美感。

    苏木完全不管自身情况,眼疾手快地一把捞住了桌上塞着他诊治病人所用工具的药匣,下一秒叶无弦直接推着他撞塌墙壁从房间里飞了出去,两人携裹着巨大的冲力落进一张像是网一样兜住了他们的法阵里——若不是冉云苍事先和丁湄在这间房外布下了蛛网般紧密的防御阵法,这一冲大概直接就将房子震塌了。

    此刻屋外院内只有丁湄一人正苦苦支撑,两人直撞出来的画面被她看了个真切,她眼见苏木性命只在叶无弦指掌之间,顿时花容失色,当下就要拔出腰间法器冲进阵法里解围:

    “队长住手!”

    “别过来,稳住阵法!”苏木努力地掰着叶无弦的手努力冲丁湄大喊,逆转灵秀山所抽出的灵气全数带着一股来历不明的恶意气息转进了叶无弦体内,纵使命轮之首有天道眷顾,叶无弦又是天下难得的强者,依然被逼得陷入了当下这种状态。他们几人想尽办法,却也没有什么有效的方式消解这股灵气,命轮其他两位成员还未赶回,冉云苍正在藏书阁绞尽脑汁,丁湄一旦走开,这好不容易可以阻住叶无弦破坏范围的阵法何以为继?

    “冉前辈尚在寻找泄转灵气之法,苏神医,你先脱身要紧!”丁湄显然也知道轻重缓急,虽然心下焦躁不已,但还是全力加固起了阵法。叶无弦抓着苏木在阵中几次冲突均未能破,干脆在阵中站定了下来,沛然灵气从他身上打开的气孔里涌出来,几乎如磅礴巨浪一般直接冲断苏木骨骼。苏木一手与叶无弦掐住他脖子的手指较劲,另一手还要勉力拽着抢救出来的医药箱,感觉自己如同狂风暴雨里被卷上半空的一根苇草一般,使尽全身气力向那双熟悉无比的眼睛里瞪回去:

    “叶无弦!”

    叶无弦觉得自己的意识像是在暴风龙卷的风眼里沉浮,尽管还算清晰,却和外界间隔着无比庞大而粗暴的距离,他努力地想要让自己清醒过来,然而耳边只有呼啸的风声和在脑子里针扎般咆哮的恶意,第一次接触到命轮核心契约时的某种意向隐隐约约在这恶意中向他袒露着轮廓,他感到刺骨的寒冷,却又无可闪避,不由自主地被拉向风暴下的深渊...

    而后,耳边炸响了熟悉的声音:

    “叶无弦!!”

    苏木似乎是在很远的地方冲他大喊,叶无弦猛地抬起头,然而那张平时总是近在咫次的脸仿佛被隔在狂暴的风墙之外一般,连传来的声音都只是模模糊糊的:

    “...你...要...杀了我吗?”

    不可能!

    这轻得在他听来仿佛喃喃的声音犹如一桶从天而降的极寒冰水,一下把叶无弦的魂魄从内芯处浇了个透心凉,巨大的恐惧从心底蔓延出来,先前命轮之下神秘可怖的真相即将把他吞没进去的时候他没怕,与人搏命生死一线的时候没怕,听见这句话的时候却怕了,被携裹在风暴中的意识像是要炸开一般,轰然将自身和那巨大风暴一起死死按到了底。

    在苏木的眼里,他冲叶无弦喊完那句话后,原本用毫无温度的眼神望着他的叶无弦忽然猛地后仰,仿佛眼前矗立着什么极为恐怖的东西一般。然后,那只死死掐着他脖子的手松了开来,四处冲刷的灵气在同时消散,叶无弦仰面倒在地上,无处宣泄的灵气不再从他身上打开的气孔里喷涌而出,反而是被强行压抑在单薄的身体里,他身体表面几乎是立刻就凭空裂开伤口,鲜血汹涌出来。

    苏木不知为何鼻子酸了一下,但他来不及多想什么,现在的环境完全没有给他多愁善感的余裕,只能立即打开医药箱开始止血。然而先前那能在整个阵法里肆虐的大量灵力破坏区区一具身体显然更快,他甚至连平日完全不屑的治愈术法也指挥丁湄用上了,但施救的速度无论如何也赶不上新伤出现的速度,鲜艳的红色刺得他眼睛也开始酸疼地痛起来。

    冉云苍抓着一卷东西从藏书阁的方向身化流光直坠过来,苏木完全没有看见。叶无弦身上不断崩出的新伤口涌出的血始终是鲜红的,把他自己的一身白衣和苏木的前襟全部染红了,苏木几乎开始疑惑一个人身上怎么可以流出这么多血,如果他还维持着平时的冷静状态的话,就会发现那些巨额的灵力在涨破叶无弦经脉的时候也正高速地同时为他修复着,某种程度上遏制了伤势扩大的趋势。但他现在确实注意不到了,不如说,除了怀里那个气息渐渐弱下去的人,他什么也没注意到。

    冉云苍从包裹着他们的法阵外冲进来,把一张阵图展开直接铺在叶无弦身上,金色的符文沿着阵图所绘逐层亮起,那些四散流淌开的鲜血被以极快的速度吸了进去。冉云苍拽起苏木冲他大喊着什么,苏木恍惚着错过了前两遍,才听清冉云苍喊的是把他经脉上的气孔打开,他整个人又是一颤,这才咬着牙回道:

    “我已经打开了...”

    冉云苍不可置信地盯着地上的叶无弦看,丁湄在阵外为看起来三魂七魄都快散了的苏木作补充:“先前队长体内经脉灵气积压过剩,危在旦夕,苏神医没有办法,才提前为他打开气孔疏导。但是气孔打开之后,队长神智不清,险些对他下了杀手...被苏神医唤醒之后,就是这样了...”

    “无弦应当是自己强行压住了气脉...以外力冲开,会伤及他的经脉。”苏木咬着牙站在一边,他脸上的表情又青又白,几乎有些吓人,冉云苍意味深长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叹了口气俯下身去:

    “好在这张阵图原本的设计就是可以从血肉血脉中转取灵力......我就在此处试着改动一番,到转化干净时手动断了这阵便是。”

    “...我先为无弦疗伤吧...”苏木半响憋出了这一句来,好在此刻叶无弦身上也不再产生新的伤口,体内的多余灵气有效地被冉云苍带来的阵法大量抽走,他便沉默地开始为叶无弦身上过量的伤口止血疗伤起来。

    冉云苍悄悄使了个眼色,丁湄会意,取来法器开始处理起阵法转移出的大量灵气。三个人全都安静地进行着这一切,谁也没有说话,躺在阵图上的人安静地闭着眼睛,好像已经睡着了。

   在经历过这一场大乱命轮内界总算暂时恢复了表面的平静后,心力交瘁忧心忡忡的苏神医好不容易等到了命轮之首的状况稳定下来,总算能抽出空自去调息不提。丁湄在叶无弦被苏木送回屋休息后依然在法阵旁忙活了许久,最后匆匆抓起那张现在丝毫看不见一点血迹的阵图寻冉云苍去了。

    冉云苍接过那张阵图,他也正有问题要问,丁湄却抢先开了口,直奔主题:

    “冉前辈是从何处得来的这阵图?”

    “阿湄你不问,我也正要和你洽谈此事。”冉云苍皱了皱眉,按说他能在极短时间内找出这图,又确实地起到了承转过量灵气救叶无弦于危急关头的效果,本是一件喜事,他脸上却思虑多于轻松,并无开怀之意,“不知你是否还有印象。这阵图,正是改自当年你我二人暗探妖界一鹰妖洞府时,所见护府之阵的核心阵法。法阵正体虽然早已损毁,我们带离藏书阁的书籍里却也还混有些记载,当时我便结合在府外等待时所作记录,将阵图还原了出来。”

    丁湄点点头,显然对当时的事件也还有记忆:“确实,我记得那阵法分为内外两层,内层核心既能为外层的防御阵法供能,又暗合府邸结构,算得上是不错的设计。不过当时外阵已经隐隐有些年久松垮的迹象,故而我也没有在意内阵,莫非...”

    “虽说能汲取天地灵气转化出灵力的阵法不少,但往往因为所能负荷的灵气量有限,或是只能作个通道而缺乏实际效果的原因,并不实用。我当时会注意到苍府内阵,将其拓录下来的原因也正在于此——对于一个普通妖修的府邸来说,这个阵法的复杂程度以及其所能荷载的灵力量实在是太大了。
    “难得的是,它从设计上就能够直接从肉体血脉中提炼灵气,哪怕是对没有怎么修行过的生物也一视同仁,对体质特殊...尤其是怀有上古异兽血脉的修士,则效果更加明显。”

    冉云苍从桌案旁又取来一张纸质有些泛黄的阵图,在那张干净得完全看不出片刻之前还被放置在血泊之中的阵图旁边展开,皱眉道,“这是我略加修改之前的原版阵图,针对上古异兽血肉的效果更加明显。纵使是对于血脉稀薄得几乎表现不出的后裔,也能循根究底聚出难以想象的大量灵力来。妖界当年就苍府灵宝之事传得沸沸扬扬,却大多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最后倒是从他嗜抓童妖进补的癖好里定论,说是有什么能把小妖炼成大补丹的灵宝。”丁湄想到那些真假参半却又荒诞不经的传言,冷笑道,“他们倒没人想过,从那些能化形为童男童女的小妖开始,就有特异之处。这也难怪,一出生即可化形的妖修虽不多见,在妖界却也并不稀有。神代衰落,被一代代稀释过不知多少倍的异兽血脉于基本上还没踏入修行之道的小妖身上,几乎完全体现不出...如此看来,那鹰妖背后必有指点他分辨异兽血脉气息的黑幕了。”

    冉云苍点点头:“能从神兽血脉中聚灵的法阵和能分辨妖修是否身怀特殊血脉的方法,缺了任意一个,所谓的‘苍府灵宝’都只不过是一群有着不足为道的神兽血脉的小妖,对修士来说和普通妖修无异。当年我本欲就此事继续追查,但同时拥有这两项技术的势力却再未出现,那鹰妖也无声无息在数日后毙命,断了线索,连那苍府是何时建造、何人设计的信息,也好像被完全抹去了似的。那在设计上并不如何耗灵,甚至会年久松动的防御外阵,为何需要这么凶恶的内阵作供能内核,多余的灵力究竟有何特性,存于何处,挪作何用?阿湄你如此急匆匆的来找我,想必听到这儿,也该对这些问题产生好奇了。”

    意识到那次看似十分顺利的妖界探察背后竟然隐藏了如此巨大的机密,丁湄定了定神,联想起自己一开始的来意,忧虑起来:

    “我来寻前辈,也正是因为注意到了阵法的怪异之处——这便是从队长体内引出的灵气转换的多余灵力。”她伸出手,将一盏聚灵灯放在桌上。类似这种可以储存灵力的法器在修仙界十分常见,丁湄拿出的这盏能在命轮中使用,更是其中上品,能够贮存的灵力甚至超过一名普通修士经脉能输出的全部灵力量,容积十分可观。冉云苍却脸色大变,伸出手按在灯罩上,愕然问道:

    “只有这一盏?”

    丁湄在他不可置信的目光里点了点头,这当然不是因为这盏灯的灵力容量出了什么问题,而是和积压在叶无弦体内的灵气总量所能转化出的灵力比起来,这区区一盏聚灵灯根本只是杯水车薪,而从当时阵中所流转的灵力量看来,整整一座灵秀山的灵气,竟然完全不知所踪!

    冉云苍沉默不语,他原本还在疑惑以这阵法可以承载转化的灵力数量,负荷那府中的防御阵法未免太过富裕...然而现下从这吞噬灵气的比例来看,那原本的阵法究竟能从那些微不足道的神兽血脉里榨取出多么庞大的灵气,才能完全不见阻塞地维持外阵的运行?

    丁湄看了看他的脸色,心里也知道这件事背后必然掩藏着巨大且盘根错节的秘辛,她小心地吸了口气,试探着问:

    “前辈,是否要和队长商议此事...”

    冉云苍盯着那两张阵图思索了片刻,不知心下打定了什么主意,阖了下眼便道:“无弦目下还需静养,你且先休与他提...还得劳烦你就这些灵力去向再对这两版阵图剖析一番,我有些问题,非得找无弦询个答复不可。”

    将桌上的两张阵图妥善收起,丁湄点头应是,便匆匆离开忙了起来。冉云苍步出藏书阁,站在已经看不出不久前的乱象的院子里叹了口气,方才转身向叶无弦休息的房间走去。他在门前停了下来,正准备叩门,却听见屋里传出了熟悉的声音:

    “请进。”

    冉云苍无奈地叹了口气,推门而入。只见叶无弦已经倚着床头坐起了身,虽然面色苍白,眼睛却精神得好像完全不曾虚弱过一般,面带微笑,找不到半点遵医嘱养神的诚意,苏神医若是看见,只怕又要跳脚了:

    “灵秀山一事已经解决,冉兄就不要和在下抱怨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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