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人乡

天上城 04

    “刚刚死里逃生便如此不惜命,你是想求死吗!”刚刚起飞就在一声被风压迎面拍上去猝不及防发出的惊呼中立即发现了某个胆大包天坠在自己身上的小妖的蓝昱猛地转身,一把就在半空中把白羽拎了起来,白羽努力忽视了悬在半空中的状态,用诚恳得发自内心的目光盯着对方看,蓝昱冷着脸冲她一瞪,又觉得这画面如同巨龙和蒲绒绒相对着干瞪眼一样尴尬荒诞,便也没了较真的力气。

    她拎着对方身上还套着的那件白麻罩衫的领子把小妖放到地上,面无表情地斥道:“你究竟有什么目的。”

    白羽睁大眼睛盯着她看,一时觉得对方似乎比想象的要易于相与,一时又因为那毫无温度的神色暗自迟疑自己的决定,斟酌着开口道:

    “您于我有救命之恩...”

    “自作多情,那不过是顺手而已,与其谢我不如谢你自己恰好站在我脚下的幸运。”蓝昱硬邦邦地打断了白羽的话,她像是对这样反反复复的对话失去了兴趣似的,径直就要从白羽身边走过去了,在她们即将擦肩而过的瞬间,之前不知从何而起给了她抓住斗篷的勇气的情绪又涌了上来,像是魂魄深处有个声音在重复叫嚣着不可以错过这个机会,白羽短暂地忘记了和身边那人形的生物巨大的实力差距,鬼使神差地喃喃说了出来:

    “我想...像您一样。”

    “那是怎样?你连我是个什么东西都不清楚,倒搞起偶像崇拜来了。”蓝昱并没有回头,声音里带了点嘲讽,也不知对象究竟是针对谁的。

    正所谓开弓没有回头箭,或许也是因为面前人的存在本身就已经比她心中的奇志更加狂妄,白羽把心一横,连珠炮似的将心中所想说了出来:“或许在您听来这只是妄言,被苍王的手下抓住带走的时候,我和那些和我一样的小妖就确信自己已经死了,在大妖们的眼中,甚至在整座丹穴山,没有任何生命会在意‘我’们的死活...”

    “强者噬弱者血肉而愈强,弱者作强者饵食而愈弱,我所见的世界以此为铁则,虽然妖主会惩治犯上作乱的大奸大恶之徒,但即使在丹穴山瑶城所统辖的范围之内,今天这样的事也再普通不过。”

    “您救了只是一个一无所长的小妖的我的性命,我知道您没有任何必要在意我的无稽之谈...”她完全不敢去看听自己说话的人作出了怎样的反应,只能反复在心里重复着既然开了口就不要后悔——“但是,在您对我说我又活过来的时候,我却产生了这样的想法:我不想妥协于我眼前所见的铁则,我...想让更多的‘我’活过来,活下去!”

    蓝昱依然没有回头,白羽俯下身按住自己的脸,她现在完全不能理解片刻之前的自己是怎么把这些话说出来的,大概在那位强者眼里这种宣言已经不仅是狂妄而是不自量力到可笑的程度了吧?然而她等了很久,却并没有等到想象中的嘲笑和远去的脚步声。

    “该说你知道的太多还是太少呢,有这样的想法的话,就更不应该说什么像我了啊。”

    果然当时就不应该听那命轮的小子废话,蓝昱背对着白羽咬着牙皱眉,见到这小妖以来发生的所有事情无一不讽刺而荒诞,简直像是自己亲身上阵演了出专门嘲讽自己的喜剧。她叹了口气,只想尽快给这些麻烦事画上一个句号,转过身在白羽的头上揉了一把:

    “我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在想清楚你要成为的究竟是什么前,先让自己活下去吧。”

    金乌逐渐开始了西沉,缓缓从山上走下的人影背后,孤伶伶的影子被拉得又细又长,而在那条影子后不远的地方,轻飘飘地坠上了一条灰扑扑的尾巴。

        尽管丹穴山一带也算得上是洞天福地,但这些依附在人间地界上的奇幻山野往往地形诡谪多变,又兼常有飞禽走兽所化恶妖啸聚山林,独自在其中穿行原本是十分危险的。然而白羽跟着蓝昱的步伐一路披星戴月,渐渐远离了那座惊鸿一瞥的湖中之城,却一只妖都没见过。纵使她之前说那些话时再怎么豪情万丈,衣食温饱到底是连盖世英雄都跨不过的大坎,饥肠辘辘衣不蔽体又终于放下心里的重担的小妖连累带饿,终于觉得昏昏沉沉,手脚都灌铅似的要往地上坠去了。

    依然头也不回地往前走着的蓝昱虽然步伐不快,却似乎完全没有停下来休息一下的意思,摸不清她心思的白羽生怕自己一个分神对方就像先前那样腾空而起转瞬无影无踪,再怎么疲惫也不敢说出来,眼见日头坠了又起,被强行瞪着的眼皮也打着颤拼命想往一块黏,精力与体力都支撑不住的双腿终于一软,拖着整个身体倒在了地上。

    身体一旦先泄了劲,困意涌上的精神也就开始支撑不住了,不远处的背影忽远忽近,大概还在继续向远处移动,她颤抖着手指去抓前方的草皮,想尽力让自己继续跟着那个方向向前移动,然而涨痛的眼睛已经背叛了意志地几乎挤在了一起,意志在浅眠与短暂的清醒间浮沉,挣扎不起。

    然后,她眼前的视野暗了下来。光线的消失为身体里疲惫的那一面助了一臂之力,她不甘心地也不知是睡过去还是晕过去之前,连耳边响起的话都没有听清:

    “...真是麻烦。”

    这一段浮浮沉沉的睡眠乃至其中朦朦胧胧的梦境都十分轻浅,很多奇幻的光影在梦里亮了又灭,白羽一时觉得自己似乎身处白茫茫的光幕中,一时又觉得自己落在黑沉沉夜色般厚重的深水里,她挣扎着想要向上游去,却又被水中不知是水草还是什么奇怪的东西拖住了手脚,眼睛看不见一丝光芒,只有一种无名的恐惧感顺着脊背游走上来——就在这时,头顶的黑暗却被人撕开了。

    蓝昱站在那里,她似乎看起来和白羽第一次见到时有些不同,然而这撕开黑暗出现的样子,却又和第一次相见时分外相似。她低下头,朝着黑暗中的她伸出手,黑色的血珠沿着那只手滚落下来,还未落到她脸上,就化成黑色的烟雾飞散开了。蓝昱面无表情的脸上神色似乎松动了一点,而后开口说:

    “————”

    白羽从这浅的如同一帘轻纱的梦中惊醒。

    她躺在一张简陋但还算柔软的床上,睡前身上套的白麻换成了寻常的衣物,她愣了一会,突然意识到场景与之前陷入昏睡前的剧变,挣扎着就要坐起来,却又被一根指头用快得她来不及反应的速度顶着额头按回了床上。

    蓝昱在床边站着,她虽然没张口说话,身上倒确实散发出了一种混合着不耐烦和复杂情绪的疏离关切。白羽和她对视的时候,感觉最后一缕先前叫嚣着把她从睡梦中拔出来的情绪也安心了下来,于是本来就勉强支撑着的眼睛自然地合上,暂且返回了没有梦的安眠乡。

    蓝昱写了张字条留在床边,准备离开又想到她并不知道这小妖到底识不识字,犹豫了会,用传音法术将字条上的字又念了一遍,这才将纸放下,披上那件边缘兜帽都有点破烂的不起眼的斗篷,出门从她们所在的那间客栈的大堂无声地穿了出去。

    这是一座离先前那山已经有了些距离的群妖聚居的城坞,虽不算大,也称得上各地往来的枢纽了。这间接待往来妖客的客栈大堂里闹哄哄的,天南海北的消息嗡嗡地在各个角落里响,而大多谈论着日前苍王府邸被毁灵宝被夺这一“大事”的妖们,完全没意识到他们议论纷纷的主人翁之一正从身边幽灵般划过,无声无息地消失在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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