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人乡

天上城 03

   天道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句出自人间的感慨,在修仙界中有着更为具象化的载体。从那些浩如烟海的记载着修仙界历史的古籍中上溯过去,似乎早在神代的传说中,某个荣冠天道之赦、代行天道之刑的组织就悄悄然出现在了修仙界这个舞台的帷幕之后,各方大能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诸神隐,天门闭,唯有这冷漠地在台下看着一切的眼睛,逐渐从幕后走到了台前来。

    “跳脱三界之外、不在尘世之中”,修仙界如此地盛誉那个以命轮为名的组织成员们在修行这条路上被授予的显赫恩宠,却亦视他们为天道的刽子手,唯恐避之不及。这相去甚远的极端评价随着命轮的位置在修仙者的舞台上日益醒目而喧嚣尘上,至于其后的真相,倒更多被掩盖在这夺目的盛名与凶名之下了。

    冉云苍不紧不慢地穿过一座位于秦淮水不远处的私宅前院,在前后院相连的穿堂里,和脚步拖拖沓沓、时不时向后瞥两眼的苏木遇了个正着。虽然总是风流潇洒游戏人间的苏神医这般表情并不多见,不过与那两人共事多年,冉云苍大概也能猜到发生了什么事情,便开口调笑他道:

    “多日未见,没想到在下一回来就碰见了苏神医这般难得一见的表情。早知有好戏看,我竟不该让阿湄先行返回内界,应该让她来看一看你这一步三回头的样子才有趣。”

    苏木总算是注意到了他的存在,哭笑不得地打了个招呼,他没怎么在乎冉云苍的调侃,开口就问了个直截了当的问题:

    “冉兄,你是否和无弦有要事商谈?”

    “说要事未免夸大,不过前日我确实和无弦传讯,要和他交换一番我所追查之事的信息。”冉云苍刚刚这么回答完,苏木就露出一个哥俩好的笑容,热情地揽住了他的肩膀:“既然不是要事,小弟愿意为冉兄分忧,有什么帮的上忙的尽管说来...”

    冉云苍无奈地看了他一眼:“在下并不知道无弦近日来独自查访之案所为何事。”

    “冉兄太见外了,我是那种找你套不到消息就不帮兄弟忙的人吗!”苏木不为所动,“你和阿湄去妖界游山玩水,无弦跟各界那些神神叨叨见了就烦的老顽固来来往往也不大让我参与,总不能你们管我叫神医,我就真当起医馆里坐诊的大夫来了吧?...透露点口风呗?”

    这种情况发生的太多,冉云苍一看这神情就知道气势汹汹想要刨根问底的苏木又被叶无弦找借口糊弄了一番,暗自摇头。命轮之首叶无弦心思缜密,一向的调兵遣将行事指挥也十分可靠,就像这次暗中潜入鹰妖府邸的任务,若是没有那位“奇兵”给他和丁湄创造机会,少不得还要多费一番工夫。如此种种事例数不胜数,越来越当得“算无遗策”的师弟总是能在他们一无所知的时候给出安全稳妥的计划,但这把前后根系都挑在一人肩上的行为方式也不免让人越来越担心,就连他也常常在事情尘埃落定之时才知道叶无弦究竟在其中行了多少险计,也难怪和无弦贴身搭档的苏神医忧心忡忡了。

    念及此处,冉云苍也忍不住叹了口气,对苏木坦言道:“虽说我和阿湄出发探察之事也有无弦相助,但他自己近些年所处理的那些与人界诸多宗门相关的秘辛,确实只有他一人知道。你若是想知道他自己究竟将做些什么,或许还是得从本人下手。”

    这样的回答虽在苏木预料之中,不过也确实让他有些沮丧。冉云苍拍了拍他的肩膀,不动声色地把苏木搭在他肩膀上的手臂拿下来,两人客客气气地相对道别擦肩而过,双双头也不回地朝着彼此的目的地去了。

    沿穿堂一路纵深而下,冉云苍绕过后院前遮挡视线的屏风,原本在宅子外看来狭窄的后院登时豁然开朗,四角所种草木郁郁葱葱,生机盎然,其中数种奇珍异卉冉云苍甚至无法轻易辨认,植自谁人之手一想便知;靠墙放着明晃晃的刀戟架,陈设的武器虽是凡铁,却也锋锐难当,绝非寻常秦淮河边人家可以收藏;庭院中央的矮几前煮着茶的紫砂壶在小炉上吞吐出一些缥缈的白烟,白衣黑发的翩翩公子端坐几后,手持一籍古卷,萦绕的烟雾将他堪称绝色的姿容勾勒出一点幻梦般的缥缈来,像是整个庭院在岁月的流逝中停止了时光,重现了数百年前此地的幻境。

    而后叶无弦冲着他抬起脸来,两人视线交汇的瞬间,冉云苍所面对的这短暂地勾起了他的回忆的幻境,也就轻易地被他自己散去了。他径直走到桌前,轻车熟路地坐下,开口便谈了公事:

    “果真如你所说,此番丹穴山之行诸事皆在你所料之中,探囊取物实无趣味可言。”

    “虽无趣味,亦无危难,岂不欢喜?”叶无弦露出平静的微笑,冉云苍沉默着与他对视,心知这一路的探囊取物背后正如面前这人的微笑下藏着的一般是深不见底的盘根错节,然而他暂且选择了沉默,反倒是叶无弦轻松的开了口,将话题送到了他口边:

    “师兄先前传讯说有事与我商议,总不会是要和苏木一样抱怨任务太过轻松吧?”

    “那倒不会。”冉云苍注意到叶无弦提到苏木时语气都不自觉地轻松了起来,不由得也失笑,从袖中掏出一份名单一封图纸来,“这一路虽然轻松,却又有大小三个疑点存在其中:那自封苍王的鹰妖不过区区啸聚山林之匪,但整座苍府借以立身的所谓‘灵宝’,却根本不是以他眼界可以了解的,那一帮赴宴群妖虽然都是乌合之众,却都不像一无所知,这种获取“灵宝”的手法究竟传播多广?据我所知,那鹰妖成就所谓“苍王”不过百年,苍府护符之阵却已有年久松动之相,两相比对之下,令人不得不疑心是否有其他势力在后推动。”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手中从苍府趁乱取出的书信和返回路上绘下的护府阵图放在桌上指示,叶无弦也收敛了笑意,随他所指向那阵图看去,眼中神色几度变动,淡然的神色也有一瞬松动,不知他究竟想到了些什么。

    “这两点为兄自当继续查证,那鹰妖毕竟未死,想来顺藤摸瓜下去终究可以水落石出。而这第三点疑点,却是无弦你应该可以为我解答的。”冉云苍抬起眼,叶无弦大概猜到他将要问出怎样的问题,感到自己这位师兄露出了严肃的情绪,便也坐直身体,坦然应答。

    “你如何请到的那支奇兵?”冉云苍压低了声音,“如果我的眼力没有问题,那些‘灵宝’之中,有一个很可能是丹穴山瑶城...不,对那位喜怒无常的前辈来说应当是西昆仑天上城之后。我虽不曾会过安魂之主本人,却也知晓天上之城陨落之事,若不是这其中有什么秘辛,大概就是师弟又同旁人达成了什么我不知道的协定,可否为我解惑?”

    叶无弦看着他神色肃然,不由得想起了另一双神色相似而又不同的眼睛,他心里一动,面上却故作轻松笑道:“若是我只是从中挑拨,未作安排,被利用的那位马上就要来问罪呢?”

    冉云苍不为所动,像是理所当然一般应答:“此非易与之敌,若你决意行险,莫说是我,命轮中其他同伴也不可能袖手旁观,自当同赴此战。”

    叶无弦收敛了笑意看着他,若是在旁人听来,这句话或许只是平常的一句承诺而已,而只有这在座的两个人才知道,他们曾经为没有实现这句话付出了怎样的代价,仿佛是被这句话背后压着的那个沉甸甸的重量压住了一般,连空气都一瞬间凝固住了。

    “...放心吧,我不会再让谁陷入那样的境地中去的。”长得几乎让人难以忍受的瞬间过去后,叶无弦开口打断了沉重的气氛,“毕竟作为命轮之首,师父也给我们留下了些旁人不知道的秘密...此番只是各取所需而已。”

    冉云苍点了点头,他没有再追问下去,提出这个问题与其说是好奇背后的秘辛,不如说某种意义上和先前在穿堂里犹犹豫豫的苏木心中所想重合了:叶无弦将大量看似算无遗策的计划背后的筹谋心思压在心里,旁人即使有心分忧,也难以走进那个坚定得几乎偏执的世界里去。有时候他看着叶无弦不动声色地在那些或庞大或深不见底的势力之间举重若轻,穿针引线,剪除那些比如今的命轮更难以撼动的盘根错节时...脑海里有时会魔障般地升起一个碧色的影子。

    他甩了甩头,让这个错觉在自己脑海里淡去。两人又谈了一会妖界的势力范围与调查方向的话题,冉云苍便起身告辞了。

    直到那个熟悉的声音完全消失在了屏风后的穿堂里,叶无弦才悠悠地叹出了一口气,他挥了挥袍袖,院中配置考究的茶几便被凭空移到了远处空闲的角落里,命轮之主好整以暇地整了整衣衫,站起身来,将视线移向了靠着院墙放着的那一排刀戟架:

    “一个两个,都如此费心...那么,接下来,就该要接待第三位客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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