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人乡

天上城 02

    赴宴的群妖还没从府外大阵瞬间被破的突发事件中反应过来,那柄凶名赫赫的长枪就已经张扬地钉到了庭院中央,一团黑色的烟雾,像是宣告某种不祥的讯息般轻缓地落在枪柄上。

    空气里像是有什么悄然改变了似的,尽管笼罩天幕的黑雾已经散去,再度显露出明亮的阳光和清朗的苍穹,这不久前还充满了酒宴香气和正午暖意的庭院内却悄然弥漫起一种从足底爬上来的森寒来,几乎让人疑心这是在寒冬腊月的深夜了。

    落在枪柄上的人形生物既没有发出讨伐式的呵斥,在开始那雷霆一击后也没有急着做什么大开杀戒的事,反而低下头和长枪落点附近的小妖说了几句话。包裹在她和长枪周围的黑雾缓缓散开,那人第一眼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出众之处,只看得出罩了件边缘还有些破损的斗篷,神色冷淡,眉间刻着条浅色的伤疤;而当那把枪的全貌展现出来时,群妖中识货的已经一个激灵从桌前跳了起来,若不是当即遁逃在这时的气氛下太过显眼,几乎就想当即变回原型逃之夭夭了。

    被称为“苍王”的鹰妖不愧是这里的群妖之首,虽说起名上没文化了点,见识却并不短浅,识出这从降临方式就并不善意的来客身份之后,也没有当即乱了阵脚,反而强自镇定,喝退了惊弓之鸟般纷纷围过来又战战兢兢不敢上前的小妖们,上前作了个还算标准的揖:

    “不知安魂主人到此,有失远迎,寒舍蓬荜生辉!阁下风尘仆仆,为何也不早知会一声,也好让我等铺设一番,接风洗尘......”

    来客这才转身看了他一眼,对这滥用成语的客套感到厌烦般愈发冷了脸色,干脆地打断了这拐弯抹角的开场:“我乐意。”

    “是是,您请自便...”虽说传言中这人的形象便是如此,但众大妖还是被这无礼应答噎了一下。“苍王”虽然大概猜到了来客可能的来意,也只得硬着头皮,赔笑道,“敢问阁下有何见教...”

    来客却像是完全没听到他后半句的问话一般,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那我就自便了。”

    凛冽的风压瞬间以长枪为中心,像是用竹刀划开豆腐一般轻而易举地将苍府十字型地切成了四块,浓郁灵力聚集而成的黑色长鞭从切口处破土而出,干净利落地将缩在院子后方穿白麻的那群小妖们打包似的一裹,远远地丢出了府外。府中家丁还没来得及阻拦,也被那无形黑雾简单粗暴地抽飞了出去,横七竖八非死即伤地躺了一地。

    眼见不到片刻局势已经急转直下,纵是来客素有恶名,赴宴群妖也不由得勃然大怒:“阁下未免欺人太甚!”“灵宝未必不可分享,如何毁我洞府,杀我兵卒!”“我等敬你一声前辈,劝你休要像在魔界一般放肆,此处还是丹穴山辖地,妖主必不容你!”

    “拥山而立,自封为王,原来还归妖主管辖吗?”面不改色地大闹了一番的来客神色如常,即使是那被她驱使的灵力兵刃正毫不留情地将这还算精致的府邸前后逐渐拆毁的同时,她脸上也没露出什么特别的表情,说不清是在嘲讽还是单纯地陈述事实。

    眼见群妖愈发忿怒,来客似乎也失去了再破坏下去的兴趣,她四下里环顾了一圈,便干脆地从长枪柄上跳了下来。白羽先前被家丁拽到庭院中央,与其他小妖站的距离太远,没能和他们一样搭上被丢出去的便车,来客乍一落到她面前,两人目光碰了一碰,惊得她当即就想往后退,脚下却忽然一轻,回过神才发现居然被对方轻轻松松地一手拎了起来。长枪化作浓郁黑雾,于来客周身轻盈一绕,二人便悠悠然又升到了半空。

    白羽还在这突然的转变中没回过神来,那来客却已然神色一转,挂上今日降临此地以来的第一个表情,近乎狂妄地洒然长笑了一声:

    “区区妖主还尚且不够吾入眼,要灭你阖府夺宝也不过举手之劳,不如留你小命替我昭告三界——此类灵宝蓝昱甚为中意,今日之后染指吾宝之人,皆看汝等下场!”

    磅礴的灵力如雷霆般从空中劈下,轰地一声彻底压塌了大半个府邸,院中群妖元气大伤,纷纷委顿于地,只得含恨看着来客扬长而去,完全没注意到唯一还完好的藏书阁与议事堂后庭中,两道流光悄然射出,也径自去了。

    一只鸟被人扛着在天上飞是怎样一种体验?

    虽然乍听起来十分可笑,不过白羽此刻所面临的情况倒是和这一问题所描述的十分相符。出生即能化形的妖并不多见,它们虽然在日后修行之路上更有天赋,但成长到成年所需要的时间,也难免要比照化为人形后的生长速度,较普通妖兽长了许多。以鹄妖为例,从她现在这个年龄往后,至少还需要十数年,本体才能从和幼鸭没什么区别的白鹄幼鸟褪去灰色绒羽,长出成鸟的白色羽毛,化形为成人。

    连成鸟赖以迁徙的羽翼都还没长成的雏鸟,无论多么渴望,自然也还没有机会自由自在地在天空翱翔过。但这一份鸟类所固有的对天空的畅想,却就这么突兀地在这奇妙的环境下实现了。

    晴朗的天穹上所漂浮着的物事并不比在地面上仰望能看见的多,甚至除了些被蓝昱飞过时带起的风压吹散的流云之外,可以说是太过空旷了。白羽不由得从天空俯瞰地面,无论是崇山峻岭还是雕梁画栋都不过如同执笔者在大地上作画时不经意溅上的纤小墨点,竟看得人不由从心底生出一股豪气来。

    这翱翔在天的感觉实在太好,几乎将这些天被人捕获驱赶,生死尽悬于天的惶然也稀释了,白羽眼里的光刚亮起来,却又猛然意识到自己还依然为他人所制,不知去往何处,先前的那些大妖她已经无力反抗,当下怀抱自己这人的实力只怕更是深不可测,忙提醒自己警醒起来。

    蓝昱似乎并没有在意怀里这小鹄妖一波三折的情绪——她本也没必要在意——面无表情着冷淡地发问了:

    “你是那些小妖从何处找来的,可有同族?”

    白羽想起这人张扬大笑着要将那些似乎和他们有关的“灵宝”尽数纳入囊中的宣言,又被那仿佛无底深渊般的眼睛微微一扫,只觉得后颈上的羽毛都快要炸起来,下意识地答道:

“没有...我一直就到处住着,也不知道遇见那些人是在哪里...”

    听到这个回答的蓝昱微不可见地皱了下眉,她在半空中一个急转,便径直落到了一处草木繁盛的山丘上。白羽小心翼翼地伸长脖子,隐隐望见了山后一片波光粼粼的湖面上像座岛一样斜坐其中的城坞,她还在暗自揣摩对方不形于色的用意时,便突然被不轻不重地扔下了地面,险些绊个趔趄。

    “滚吧。”

     蓝昱扔下这句话时一样没带什么感情,她垂着眼和面前满脸愕然的白羽对视,看见了对方眼中难以置信的神色,觉得这画面莫名先前自己落于那鹰妖府中之时所发生的相似,便又带着不为人知的趣味笑了两声:

    “还愣着作什么,你再不走,小心又要死了。”

    白羽的恐惧心提醒着她现在应该立刻转身向那座湖中的城坞跑过去,但不知为何,或许是眼前这喜怒无常的强者在不久前那句宣告她逃离死亡的话比如今的威胁更富有说服力,或许只是那自上古以来就存在于每一个灵魂深处该死的好奇心作祟,她竟然站住脚跟,用强压住的颤抖的声音发问了:

    “您...不吃我吗?”

    “你未免自视太高了,吃区区一个小妖于我有何裨益。”蓝昱冷淡地呵斥了她一句,语气里却并没有什么责难的意思。也许是这一句话语气的松动留了些余地,提出下一个问题的勇气也悄悄冒出了头来。

    “...您带走的其他小妖呢?”

    “我受人之托,自有旁人料理。”说到底这些事一开始和自己也并没有什么关系,蓝昱在心底为这无端端最终落到了自己头上的锅啧了一声,正想着或许应当去找那扯自己来帮工的始作俑者好好“商谈”一番,就被面前那小妖怪躬下身郑重说出的第三句话给噎回了现实:

    “先生救命之恩,白羽没齿难忘,无以为报,愿效犬马之劳...”

    “可笑!”蓝昱沉下脸打断了她的话,冷笑道,“不过仗着自己弱的可怜从吾手下逃得一命,你自以为能效得上什么劳来?百年后毛长齐了,长点本事,倒还值得一塞牙缝...”

    若是诸界中对蓝昱凶名略有耳闻的人正在此处,恐怕看见那毫无温度的笑就立刻要想着离开这是非之地了,然而白羽此刻却又确实地对三界中的几乎任何传言都一无所知,反倒是那一旦确信就格外固执的性格与不甘于境遇的心气占了上风,一开始想要遁逃的心思,早已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当她大着胆子想要接近对方所代表着的那个她原本远远无法想象的世界时,对方一开始周身生硬缠绕着的恶意,就似乎被一种难以形容的焦躁取代了。

    蓝昱好像是被她出乎意料的胆大和死缠烂打噎到似的,沉着脸甩出一击砸在两人之间的地上,像是忙不迭甩脱什么似的转身便要腾空而起,电光石火之间,白羽的身体行动得比脑子更快,鬼使神差一般,她将体内仅有的法力全部集中在手上,孤注一掷地在对方离开地面时抓住了那件有点破破烂烂的斗篷。

    这是人间历公元1322年,有一些传奇还未开始,而另一些传说则早已结束。对于继续着他们日常生活的大部分普通修士来说,素有凶名的安魂之主在丹穴山随手捣毁了一个妖修的洞府也只不过是每天都在产生着传奇的修仙界中一桩平常的趣闻。这天下午某个无名的小鹄妖孤注一掷的一抓注定不为人知,不知何时刮起的微风所记录到的,只有一声骤然升高的惊叫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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