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人乡

天上城 01

    不同于虽然有着凡人与修仙者鱼龙混杂,终究还是灵气相对稀薄,在人间随处可见的凡俗世界,充满了脱胎于山川灵秀、丽状与草木禽兽的妖修们聚集的山林往往都是灵气浑浠自相濆薄,游魂灵怪触象而构的洞天福地,哪怕从中随便拣出一处山头,其中鬼斧神工的风景也奇诡灵秀得足以令目光最挑剔的凡间行者啧啧称奇。    

    一辆黑篷马车稳稳当当地穿过又一段凹凸不平的地面,兼任车内“货物”看守的两名车夫懒洋洋地伸手指挥着套在车轴上似马非马的走兽,钻进了一片远远看过去漆黑一片的树林。凑近去看的话,就会发现这林中的树木竟然都奇妙地生着墨色的枝叶,只在枝桠间生着细小却散发着明亮光芒的果实,如同夜幕中的群星一般照亮出一条道路来。

    冉云苍与丁湄依计暗中跟踪那黑篷马车已有数日了,期间二人翻山越岭,穿林涉水,自从马车进入丹穴山辖地以来,就着实好好体验了一把这妖修聚居之地奇妙的山川地貌。那辆篷车表现得对这段路途十分熟悉,一路上畅行无碍,即使是为了防止有人跟踪而刻意选择了崎岖的道路,走得也几乎顺风顺水。大概是终于确信不可能有人能跟得上这样复杂的长途跋涉,在通过夜幕林的时候,靠在车头上的看守们忍不住在黑黢黢的环境下打起了瞌睡。

    两名跟踪者感受到看守们放松了警惕的情绪,还没等他们做出什么举动,马车厢后本应紧紧系着的布幔却被从内部轻轻掀开了。

    黑色的布幔里伸出一只苍白的小手,紧接着探出一个灰扑扑的小脑袋来,尚未张开的稚嫩小脸看上去只不过是至多十一二岁的少女,然而夹杂在她发梢里同样也显得灰扑扑的羽毛却十足暴露了这小妖非人的身份。她面露焦急地回头和布幔里的其他人说了几句什么,短暂的争论未果之后,小鹄妖咬着牙从打开的缝隙里偷偷滚了出来,一头扎向夜幕林中未曾被星光照亮的暗处。然而她细仃仃的胳膊腿没能支持她跑出几步,注意到不对劲的看守就惊醒了过来,其中一个张开尖锐的指爪恶狠狠地扑将出去,轻而易举地从天而降摁着小妖的脑袋结束了这个仓促的逃跑计划。

    丁湄本有心暗中帮她一把,但她手指刚刚一动就被冉云苍不动声色地压了下手腕,在黑暗中与自己的搭档对视一眼,便也就熄了这点计划外的心思。两人随着没被这点插曲惊动的马车一路奔波,果不其然在它的目的地找到了那自封“苍王”的鹰妖洞府,马车熟门熟路地径直穿过了护府大阵,不速之客们屏住气息,隐在门外思索起来。

    这座洞府不像凡间志怪小说一般会记载的那样依着山势而建,反而与凡间富贵人家宅邸有几分相似之处,除了外围包裹着修士们大多会为家宅洞府布下的,已经隐隐显出些年久失修的迹象的阵法之外,门口和墙下都有着各司其职的护卫家丁来来往往,具是些山野小妖之流。

    高挂的太阳在空中缓慢移动着,从门口又慢悠悠踱出来一批小妖换下了先前站岗的那批,丁湄不耐烦地看着这漏洞百出的防卫,忍不住转头和冉云苍商议起来:“虽说老大交代了要谨慎,但这种老旧阵法你我二人要破了它也不是什么难事,还需要等什么时机吗?”

    冉云苍神色不变,看不出半分焦躁之意,慢吞吞地回答道:“今日这苍府中有数名妖王应邀前来饮宴,如果我们强行攻入,难免会走漏风声,为了不让里面的妖修有机会转移我们要的东西,还是暗中探察为上。我们出发前无弦既然说了会有奇兵前来援助,就必然会有奇兵出现...”

    正当他如此说着的时候,天色忽然暗了下来。

    此刻刚过未时,片刻之前依然明亮得刺眼的太阳甚至都没有西斜,自然不可能是夜幕降临——浓郁得几乎凝成实质的青黑色灵力自天而降,像是一只大手随意揭开盖子一般生生地将府外大阵直接撕成了两半,而后灵力收束,凝为尖锐长枪,流星一般铿然直刺进了府中内院的位置。

    之前还勉强能算各司其职的护院家丁们用远高于他们换岗的效率展现了鸡飞狗跳的一片混乱,刚刚换岗过来措手不及的山妖们惊恐之下下意识地想要抱成一团,留意周围的任务也早抛到了九霄云外。冉云苍在这一片混乱中站起身,露出一副充满“果然如此”的感慨的表情,甚至还有闲暇扫了扫长衫下摆的草屑,向丁湄胸有成竹地一笑:“走了。”

    丁湄立即跟上,她的身法轻盈飘逸,像是影子一样掠过半空,只是眼角余光忍不住地向那破空而下的长枪瞥去:“那是魔族传言里的安魂枪吗?”

    “大概吧,百闻不如一见,修仙界的传言总算还是有那么点靠谱的。”冉云苍轻轻松松地带过了这个话题,两人相视一笑,便双双化作流光遁入一片大乱的府中去了。

    在那位奇兵降临所带来的大乱的掩护下,悠然潜入苍府内部的他们二人几乎没有遇到什么阻碍,就连藏书阁门口的护卫阵法也似乎在护府大阵被撕开之时受了池鱼之殃,门户大开。门口虽说是大喇喇挂着藏书阁的牌子,室内却着实没有什么藏书之所的样子,古本经卷散乱地堆在墙角不说,不少看上去上了年头的书架都早已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积灰。

    供着修行心法、招式典籍的书柜倒是能看出常常有人走动翻看,不过那里的书卷也大多像是被胡乱翻过之后乱糟糟地随意倒扣散放,看不出阅览者从中体悟出了什么特别的章法。

    “...这自封的苍王真是焚琴煮鹤,在府外的时候看他能建出这么个进出结构与防御阵法响应和的府邸,我还以为至少是有些真材实料的呢。”丁湄皱着眉头看那些被随意堆放在墙角盖在厚厚一层积灰下的古书,不由得替蒙尘明珠可惜起来,“就算是人间的修仙门派,想要收集到这些饱含清气的孤本也不怎么容易,这文盲倒是三生有幸!”

    “既然是个文盲,家里有自己看不懂的孤本不是为了附庸风雅就是来自旁人馈赠,至于这苍王是哪一种...”不着痕迹地同意了那鹰妖大概是个文盲的事实,冉云苍负手沿着书架踱了一圈,在一处挂着山海古画的书架旁停下了脚步,“若是要附庸风雅,即使是为了面上有光,也会关照藏书阁是否光鲜,断不会积下如此厚的灰尘...”

    丁湄见他在画卷前驻足,也轻盈地飘过来,顺着他目光向古画上看去,嘻嘻一笑:“这苍王真有意思,既因为害怕丹穴山瑶城的势力偷偷跑到这穷乡僻壤里建个洞府和一群乌合之众啸聚山林当山大王,又要在藏书阁里挂这么一副精心装裱的丹穴山古图,看不出他还挺有野心?”

   “这一架上都是山海经注,别无他物。书架上下两层均积有灰土,只有古画所悬这层左数第三卷《南次三经》表面无浮尘,这机关也未免太一目了然。”冉云苍看着暗格在他推动那卷古籍后缓缓打开,不免微微摇了摇头,“这次的任务可远比想象的轻松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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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羽趁看守不备从马车里爬出来的时候,也大概想到了会是现在这么个结果。凶神恶煞的看守吊着一双三白眼,骂骂咧咧扯着她这些天来已经有点稀疏的头发往车上拖,灰色的羽毛在马车厢下散了一地。一顿拳脚自然是免不了的,好在这些看守不知为何并不敢真的弄死了装在车上的“货物”们,泄愤般踹了几脚后就一把把她扔回车厢锁上了门,嘟囔着脏话绕到车厢的另一边去了。

    “你何苦呢...”车厢里其他的小妖多是怯怯地锁在一角,看见逃跑者被教训后扔了回来也只是颤抖着向后缩了一点,靠门最近的一个把头又向自己的龟壳里缩了一点,小声地对她规劝抱怨起来。

    白羽冲他笑了笑,她浑身都疼,也没了像一开始那样劝说其他小妖联合起来反抗的心思。当下的局面确实想要逃跑是越来越难,不过她心里莫名地憋着一股气,要是试也不试地缩在墙角等着这不知要把他们运向何处的马车抵达终点,实在越不过自己心里那道坎。横竖不会比死更差了,现在这局面也没什么可怕的,她在心里这样对自己说。

    然而在这样一个锲而不舍的小越狱者的影响下,后半程的看守倒是又警惕了不少,直到马车驶进那不知名府邸的侧门,白羽都没能找到机会再次逃跑。

    车一在后院里停稳,立刻就有数十个和看守差不多凶神恶煞,眼神里还多了点贪婪的家丁围了上来,在一个裹着大红大紫的绫罗绸缎,化形得像是白胡子老头的妖怪指挥下,对待待宰的家畜似的粗暴地将这一车小妖压到水池里涮洗一番,套了人间丧服一样颜色的麻布,就吆喝推搡着把他们向院子深处带去。

    走了也不知多久,浓郁的香气突然蹿进了这一群饥寒交迫的小妖的鼻孔里。

    这条路的终点是个宽敞的庭院,此刻正欢喜地举行着觥筹交错的宴会,十来个灵力压得他们直不起身的大妖怪大大剌剌地坐在那里互相吹捧,从空气里满溢的酒香来看,这宴会似乎已经举办到了高潮。有几个妖怪干脆现了半身,毛乎乎的脑袋和贪婪的血盆大口直接扣在桌子上,看的白羽缩了缩脖子。

    看见家丁把这一群小妖带来,那些大妖纷纷从座位上直起了身子,因为酒过三巡而显出兽类瞳孔的凶恶眼睛里,明显地流露出喜色和贪婪来。

    “哈哈,苍王大能,得此一批至宝,恐怕不日修为又将精进...”“有此大补之法,怪不得苍王在我等兄弟中实力遥遥领先...”“长此以往,妖界扬名不在话下矣...”

    这些带着一点法力余震的溜须拍马震得空气都锵锵地抖,别说是冷风里的小妖们,就连那些家丁都有些受不住,很是习惯的样子不着痕迹地往后撤了几步。

    “哈哈哈哈,好!”妖群正中一个鹰钩鼻分外醒目的大妖似乎有点熏熏然,也不知是喝的还是被像美酒一般的溢美之词冲刷的,得意洋洋地站了起来,一扬华丽衣袍下炸开的翅膀,故作豪迈地叫道,“今日便与诸位贤弟共享此宴!小的们,取下酒菜来!”

    白羽试着从他们的对话里整理出信息量来,她因为饥饿和疼痛有些迟钝的脑子还没能想通这些法力赫赫的大妖怪能从吃他们这些小妖中获得什么好处,头发就被一只爪子突然揪住,扯到了院子中央。

    明晃晃几乎刺痛眼睛的尖刀,白森森地横在她面前。

    整个院子里的妖怪都在笑,不论是那些推杯换盏得意洋洋的大妖还是手持尖刀兴致勃勃的小妖,从四面八方来的笑声和目光像是饕餮的血盆大口一般,尖刀还未落下,就好像已经要把她羽毛上沾的血都添干净了。

    这就要死了吗?

    小妖手里抓着的刀子直挺挺刺了下来,白羽瞪大了眼睛,任何生命再如何认为自己不畏惧死亡,当那死亡的阴影确实地降临在自己身上时,都难免会从心底里升起不甘和恐惧来的。

   ...不甘心!她还有没有完成的事情,不想要就这样死在这里!

    就在这一瞬间,当这样的情绪充满这个小小的鹄妖面临死亡时的思绪的时候,天黑了。

    那不是日月星辰正常的更替,而像是有人用一顶黑色的幕布瞬间罩住了天空,在那神秘而又温柔的短暂的黑暗里,响起了什么破碎的声音,然后,有流星从空中坠落——

    白羽觉得自己耳边听不到一点声音,她的眼里只有那道朝着她落下来的流星,院中瞬间的大乱没能进入她的意识,她看见一柄长枪破空而来,雷霆万钧地将她面前那个不久之前还是死亡象征的拿着刀子的小妖钉在地上。

    而后,有个人影轻飘飘地落在直指天际的枪柄上,像深海一样一眼望不到底的蓝色双眼,不带半分情绪地向她望过来:

    “还愣着作什么?你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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