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人乡

芜城赋 陆瑜 08

文帝景平元年,一贯在南下的征途上势如破竹,摧枯拉朽的鲜卑军,在东阳残破的城墙外遭到了难以想象的挫败。

城下成犄角之势的东西大营中较为羸弱的一处,在某天深夜里燃起了冲天的火光。

驻守在另一座大营中,连日来憋了一肚子火的领军宿将两眼通红地从榻上一跃而起,唤人牵过神骏的爱马,开了营门率领着精锐的骑兵亲往迎战。

在激斗的乱军中,他终于和那个年纪轻轻,却从头到脚都象征着麻烦的领军将领交上了手。这有着狼一样的眼神,显见是出身于汉人中那群自称江湖侠客的懦夫中的少年将领确实有值得被称赞一番的身手,但马背上这一寸长一寸强的拼斗,毕竟是生死间用人命堆出来的技艺。

他有自信延续自己长久以来的战绩,终结这个年轻人连日来践踏在他们铁骑尊严之上的胜利!

铁枪狠狠地将长剑压制下去,两匹骏马粗暴地打着响鼻纠缠在一处。猛将打定主意,要趁机拿下这个和那守城的小宗王一样可气的年轻人的性命,就在他觑准了破绽准备刺出下一枪的时候,征战多年的直觉忽然向他传来一股莫名的寒意。

一个歪歪扭扭地驾着驽马,披着毫不起眼的铠甲,拿着柄廉价的木枪的骑手不知什么时候接近到了他们附近,似乎是想来救援和他僵持不下的主将。

不自量力!猛将轻易地震开年轻人的长剑,掉转马头,骏马以远胜于对方的速度反逼过去,持枪就要挑了那骑手的头颅。

名驹与驽马即将交错的瞬间,骑手突然一踩马镫直接从马身上站了起来。

怕又是一个不懂马战的江湖人,猛将还没来得及嗤笑出声,那廉价的枪尖忽然化作无数不属于人世的群星,兜头盖脸地冲着他坠落下来。

驱马追来的陆瑜只看见那柄木枪在刹那间抖出如同流光般的一晃,挑飞了突然顿住了动作的猛将手中去势汹汹的铁枪,他岂会放过这样好的机会,屏息凝神借着骏马的冲势挥出全力的一剑,终于削下了那猛将的头颅。

对面那他也看不清面目的骑手用木枪凌空一挑,把那颗咕噜噜滚落下来的头颅抛到他的手上。

年轻的将领当机立断,将那颗战功赫赫的头颅举向遍布着烟尘的夜空:

“贼首业已伏诛!诸将士随我直取东大营!”

他清亮的声音远远地传开,在胶着的冲杀中带起一片狂喜的欢呼和更大片的惊恐忙乱。直到此时,他身旁那具无头尸身和它座下的神驹才突然从周身上下爆出难以计数的血洞,轰然坍塌在鲜血横流的地上。

在飞溅的血花中,陆瑜恍然大悟,又毫不意外地朝对面扣着过大的头盔的骑手投去了一眼。他只来得及看清对面苍白瘦削的下颌和勾起得实在不太自然的嘴角,就已经必须要转过身去,率领士气高涨聚拢来的军士们冲向另一座大营。

在随后东阳城中集结杀来的兵力包抄下,鲜卑大军元气大伤。

在领兵的宿将身死,南朝大军随时可能抵达的情况下,副将不日便不得不作出决定,撤围退走。东阳之围就此解除,陆瑜和他所领的广陵八极骑于此一战成名。

终于在东阳城几乎破损的城墙下见到刘元景的时候,陆瑜几乎不敢确认对方的身份了。在孤城困守了数月的少年宗王周身萦绕着浴血而出的锐气,即使和周围的士兵一样身着破破烂烂的盔甲,那股让人不由自主地想在他面前低下头去的凛然却轻而易举地标识出了这年轻的天潢贵胄不凡的身份,将他从拱卫着的人群中区别出来。

昔日只是藏在华丽奢侈的鞘下的利剑终于脱鞘而出,彻底显露出了他烁烁逼人的锋芒。

与眼含热泪的朋友紧紧相拥的时候,陆瑜在旧友重逢的喜悦和壮志得酬的喜悦之下,终于放纵曾经被自己强行压抑的思想,诞生出了隐秘的第三种喜悦。

已经展露出这样的锋芒的男人,是不会甘心,也不可能再继续做一枚棋子的吧?

接收到东阳围解,鲜卑军撤向滑台的消息的大军终于开始加速起来,刘元景和陆瑜仔细清点了城中剩余的辎重,但即使是把粮窖中陈年的谷子都翻出来,也不够支持足以追击的兵力。为了加快行军速度,断绝攻城大军的后备,陆瑜在连日的进攻中不知烧了多少鲜卑人的粮草器械,此刻虽然为那些原本可以回收到手的资源肉痛不已,但细思起来果然还是不得不烧,只好跟着朋友一起体验他连日来吃糠咽菜的生活。

朝中的大军终于抵达的那天,陆瑜正和刘元景正并肩坐在城中那个逃跑到半路就被鲜卑人抓住,押到城下砍了脑袋的太守府邸的前院里。奢侈的摆设因为各种各样不得不花钱的理由搬得一干二净,假山石和参天树也都被砍去支撑城防了的院落看起来光秃秃的,两人一人捧了一个缺了一角的破碗,就着刘元景“朝中赋税太重,农桑荒芜,百姓活都活不下去,拿什么抵御索头虏”的感慨慢吞吞地咽着粗糙无味的粟米糊。突然府邸的大门就被推开了。同刘元景一起守了数月的城,对他崇拜得五体投地的一位副将满脸狂喜地冲进来,扑倒在地上眉飞色舞地喊道:

“檀将军,檀将军率的大军到了!”

陆瑜开心得一把丢下破碗,就准备整装去城外迎接终于来到的援军,刘元景却坐在原地没有动的意思。他不疾不徐,慢悠悠地喝完了碗里剩下的难以下咽的米糊,稳稳当当地将碗放到身旁的台阶上,这才抬头对副将微笑着吩咐道:

“宣他来见我。”

副将毫无疑义,道了声是就转身离去,陆瑜这才猛地回头向他的朋友看过去,刘元景与他视线相触,英挺的眉毛轻快地扬起来:

“你应当记得,广陵城中,丽春苑前,我对天地起过誓的。”

“我必会奉还。”

仿佛天地也在应和这个誓言,莹白的雪花悄无声息地从天上飘落下来,很快就在地上积起了薄薄的一层。

新的一年就快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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