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人乡

芜城赋 陆瑜 07

    盔甲鲜明,骑着高头大马的鲜卑将领气宇轩扬地领着押运粮草的军士们走在夜间的官道上。东阳城在他们看来早已是囊中之物,南朝汉人怯懦无能,南北边境上的这些可笑官吏更是早被他们的铁骑吓破了胆,前些天把那个偷逃出城被他们截获的什么太守押到城下的时候,城头那小子万分好看的脸色,简直令他一想到就忍不住要笑出声来。
    但即使他们这一路南下无往不利,这座卡在必经之路上的城池也显然易见只是苟延残喘,被拖慢步调也确实会令人烦躁,以至于领兵的将军这些日子和他强调粮草的重要性的时候,都开始像南人那样多话了。押运官不屑地想着,那城里自顾不暇的老弱病残哪里还分得出精力和人手,来截他们这兵强马壮的押运队伍?纵使当真有残兵败将不要性命地来了,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汉人又哪里是...

他正信心满满地这样点着头的时候,突然感到喉头凉了一下。

...哪里是我鲜卑铁骑的对手?

那颗头颅里没转完的念头兀自持续着,甚至听见了脑后不知为何传来的一声“噗”的声响,他还想着转过头看个究竟的时候,好好地包裹在头盔里的脑袋却已经从脖颈上翻掉了下去,那根贯穿了他脖颈依然去势不减的羽箭整个箭头都没入他身后的粮车里,尾羽兀自震颤不止,更多的利箭已经随之而来,将这支运送粮草的部队兜头罩进了包围圈里。

“不要惊慌!”猝不及防地目睹了粮官的头颅滚落在地上的场景,这支押运队伍中的副将居然还算冷静,提起一口气喝止住身边一时方寸大乱的士兵,“他们根本不敢与我们正面交战,速速以粮车为核心集中,擅退者——”

又一支羽箭破空而来,力道十足地穿透副将的铠甲钉在他肩膀上,把他后半句话逼回了喉咙里,一个远比他更年轻,也更铿锵有力的声音接过了他的话头,在夜幕中掷地有声地落在地上:

“退者不杀!”

副将只觉得一口老血冲上喉头,他拔刀在手,刚高声怒斥了半句胡言乱语,雪亮亮的剑光已经近在眼前。

骑在直冲向前的骏马上,刚刚丢开手中硬弓的年轻人抽剑出鞘。

他的眉眼看上去实在年轻,甚至还带着些会被鲜卑人一贯嘲笑的女子般的秀气,身上穿的盔甲虽然鲜亮却也并不合身,唯有那双映照着火光的眼睛寒光烁烁,像是终于对着猎物露出獠牙的头狼,比他腰际正掣出的青锋都更加耀眼。

也算是久经沙场的副将本能地意识到这年轻人的危险,当即一提胯下骏马,举刀来迎,长刀划出一道漂亮的弧度,正对着年轻人的脸当头劈落。

年轻人的剑也终于完全出鞘了,他像是完全不在意迎面而来的刀锋似的,只目光炯炯地扬起手臂,将手中长剑斜向上径直劈出。

剑光掠过了副将胯下骏马高昂的脖颈,抵过了来势汹汹的长刀,直指面前敌手的喉头而去。

随着三声几乎是连续的轻响,副将的马头、刀头和人头同时向上飞起,年轻人对于自己这甚至超常发挥的一剑看也不看,并未回鞘的长剑划出圆满的弧度,从一旁慌乱不知所措的士兵手上挑起数支火把,将熊熊燃烧的火焰摔在一旁的粮车上。

埋伏的骑手们呐喊着势不可挡地从猛地亮起一片火光的山崖上冲下,在他们身后的一个人影松开手中断裂成数截的弓臂,悄无声息地隐匿进漆黑的夜色里。

接连数次粮草被烧的消息送到东阳城下的军帐中的时候,好整以暇地等着这座城池油尽灯枯的鲜卑军也终于骚动起来。

虽说东阳城确实已经是摇摇欲坠,但鲜卑人数量众多的以掠夺为生的铁骑在久久强攻不下之后,也难免要陷入一些他们自己并不习惯的窘境。苦寒和即将断粮的恐惧让这些原本毫无畏惧的草原骑手感受到了紧张的情绪,被派出搜索的斥候在野外遇上那支打着汉人旗号的先锋军的时候,居然也为它之后即将到来的大军忌惮起来,梗着脖子冲着对面那年轻的小将喊出挑衅:

“来将通名?”

那小将攥着马缰似乎犹豫了一刹的时间,继而策马向前,掷下一个日后将会响彻四方的名字:

“广陵八极骑!”

这就是那名挑衅的斥候一生中听到的最后一个名字。

这支先锋军让人感觉到的速度实在太快,快到像是一支一往无前的羽箭,每天都能往城下鲜卑人的军帐里送去几封充满了救援的大军日渐逼近的讯号的军情。斥候在大大小小的挫折中,断断续续地传回着撤退的后路上不太安稳的消息,攻城的将领眉头一日日地锁紧,将更疯狂的攻势倾泻在东阳残破的城墙上,又被城中之人齐心协力咬着牙抵在了城池之外。

陆瑜比其他人更清楚鲜卑人这在他意料之中的焦躁,但他并不能从敌人的焦躁中获得一丝一毫的快感,甚至恰恰相反。这一路上他压下刚开始队伍中不时出现的杂音,殚精竭虑地不停取得令人无话可说的胜利,但他也同样一清二楚,这连续不断的胜利不止能稳住他自己军中的风浪,更是正将他和城中等待着他的救援的友人一齐背水压上毫无退路的赌局。

他真的能赢下这场豪赌吗?尽管大家都心知肚明那猛烈的狂攻是鲜卑人即将放弃退去的预兆,但谁又能保证东阳城还能抵挡得过明天的狂风暴雨呢?

阖上手中那封重复着后续的大军仍在缓慢前来的途中的军情,送走了满载着对他“料敌先机”“武艺超群”的信任的战友,陆瑜缓缓地后退几步,在草草搭建的军帐中席地坐下,取下头盔,双手撑在满是冷汗的额头上。

内心关于下一步行动的决断仍在踌躇,真正抛弃了一切背水一战的年轻将军举棋不定,听见自己血管里沸腾的热血不甘的吼叫声。

一个不疾不徐的声音突兀地,毫无诚意地从帐外飘了进来:

“我进来了。”

声音的主人没有给军帐的主人反对的余地,打完这个例行公事般的招呼就不声不响像是幽魂一样飘进了帐中,抄着手在陆瑜身侧站定:

“东阳应该还能支持,但对面也确实正在全力以赴,疯得厉害。双方每一天消耗掉的都是活生生的性命。”

陆瑜已经开始习惯这不知道是从哪座深山里闭关出来的怪人丝毫不知委婉为何物的语气了,连头也懒得抬,兀自坐在原地撑着脑袋:

“京中的大军呢?”

“以目前的速度,等他们到达城下,这里的两方都早已断粮了。”

毫不意外,但还是不由得失望的陆瑜冷笑一声。

蓝昱低下头看了他一眼,难得地又开口补充道:

“想让他们加速,唯有打破这里的胶着。”

“大军不至,何以破敌?”

“你自己说过的‘退者不杀’。”

“你刚刚说过对面疯得厉害。”

陆瑜没好气地抬了这一句杠。逼迫对方主动退兵说起来容易,实际上在围绕城池攻守的双方纠葛不清的情况下,没有后方大军的支持,他们这支箭也只有一次真正射向敌人的机会,哪里能轻易地改变战局?

“那就给它迎面一刀,最好的情况下,直接砍掉它的头。”仿佛戏台下毫无畏惧的旁观者,蓝昱不带起伏的声音不顾忌任何疑虑和踌躇,将疯狂的计划提出水面,“你也是这么想的。”

被点破了心思的年轻将领没有反驳,只是缓缓地从地上站起来,将目光直勾勾地投在身边人的脸上:

“若是这一刀砍得不够深呢?”

“它已经饥渴交加,疲惫不堪,为随时可能到来的狂风暴雨胆战心惊。易地而处,就算是你也未必有再挨第二刀的勇气。”

被他利剑般炯炯的目光直刺着的人连眉毛都没动一下,反倒是僵硬地把嘴角勾了起来,露出一个看起来分外嘲讽的笑容:

“都一路走到了这里,还要说怕砍不中这一刀吗?”

陆瑜沉默了片刻,放声大笑出来,越过蓝昱大步流星地向前走去,一把掀开垂下的帘门:

“来人,升帐!”

没错,单刀直入,执行一场以斩首为目的进攻,这确实是个疯狂的计划。但他这一趟临危受命,千里奔袭,孤注一掷的救援本身,难道就不疯狂了吗?

既然从不曾甘于平静的江湖,不甘于独善其身,把一生蹉跎在被默认的规矩里;他又何妨策马冲进无常的沙场,尝试去孤注一掷,将热血泼洒在值得泼洒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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