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人乡

芜城赋 陆瑜 06

扑面而来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刮过他的脸颊,被尽力擦得锃亮的略大了些的盔甲冷森森地覆盖在皮肤上,然而纵使这是一个多年来少有的数九寒天,马背上纵马疾驰的少年人们却没有一个因为寒冷而放慢速度。沸腾的情绪与热血一起在他们的心头和血管里翻涌,稀薄的冰雪被呼出的热气化去,甚至让这一整支轻骑兵的身周都腾起一蓬白烟来。

陆瑜冲在这群年轻的骑手的第一个。他所穿的铠甲虽然鲜亮,但其实对在江湖中布衣闯荡惯了的他来说并不那么合身,仔细看过去的话,他身后紧跟着的骑兵们相对于久经沙场的老兵来说也显得面容年轻了些。虽然他们名义上是为了身后那逐渐开拔的大军作先锋,要取得“一展神威的头阵”,但就连这位强行领来军令的先锋官自己,心里也实在没有多大的把握。

唯一能促使他这样堪称莽撞地统领起这一支年轻的先锋军,心无旁骛地向青州边境疾驰的原因,只有前方那座被围困的孤城里至今依然死守着城池的友人。

丽春苑火灾过后,在接二连三的“意外”促使下,刘元景终于无法再继续留在广陵城里闭着眼睛,接了冠冕堂皇的宣召去参加建康的元日宴,留在了暗潮汹涌的王城里。同年,一纸来自青州边境的求援书被送到了朝堂上,宣读于同他那位九五之尊的长兄矛盾愈演愈烈,各怀心思的群臣面前。

江湖之中的陆瑜不知道高高在上的庙堂中都讨论了些什么,他虽然对边疆的事情无比挂心,但是在要不要援助、怎么援助、援助什么这些决定性的问题上,他没有丝毫置篆的余地——在发言权上,他和他的那位朋友完全可以被居高位者一视同仁。与当今陛下一母同胞,站在朝堂上的兄弟看在君王和群臣眼里并不是一个活人,而更像是一把明晃晃的刀子,至于刀子自己能在谈判桌上挣扎的余地,是万万脱不出持刀对峙双方的手的。

更何况在刘元景已经走到那么高的悬崖上之后,他家信中的话语也越来越急促起来。

年轻的侠客为母亲滴落在他手上的眼泪一度踌躇的时候,帝王与臣子口舌笔墨间的相互征伐就已经落定了。刚刚在建康落脚的广陵王像是蹴鞠一样,又在这风波中被打着“弘扬天威代兄巡视”的旗号踢向青州的时候,陆瑜只来得及骑着马赶到建康城外的山丘上,远远目送友人的背影被淹没在华而不实的车仗里逐渐远去。

那之后没过多久,就传来了广陵王所在的东阳城被围的消息。

八极门内又一次爆发了激烈的争执,他从父亲的手中抢回了佩剑,却为母亲的呼唤一度停顿脚步,在双眼发红的一家三口身后,执掌门派的大伯最后为他开了一次家门。

一腔热血,身无分文的少年赶到了建康,裴季请他过府一叙的第二天,陆瑜脱下了江湖人的布衣,捧回一件鲜亮的盔甲。

再次开始新一轮口诛笔伐,还要慢吞吞地点兵点将整装出发的朝堂等得及,在边境苦寒之中与魏军日日对峙的孤城却不一定等得及了。他对着即将同行的为数不多的少年侠客、广陵兵士们慷慨陈词,展示出他曾经在心里想过无数遍的计划,罗列出最快的行军方案,最稳妥的威慑方式,一条条列举他彻夜苦思的,能够在打得围城的魏军措手不及的同时,为他们身后即将到来的大军而忌惮撤退的方案。曾经慷慨激扬说过想要领军为将的少年在终于真正能获得这样一个机会的时候,尽管座上同僚不曾对他的周密计划提出异议,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令自己的脊背自始至终微微颤抖的并非即将奔赴沙场的兴奋,而是难以形容的恐惧。

堂中完成了讨论,各自回去准备的众人离开后,终于独处的陆瑜缓慢地坐倒在椅子上,双手端起冰凉的茶碗,一口冷茶刚刚入口,就被身后冷不丁响起的声音又吓得几乎喷了出来:

“你这样害怕,却还是一定要去吗?”

甚至强催了内力才把那一口险些呛住的茶水咽下去,陆瑜从座上站起回身的瞬间长剑铿然出鞘,一顶斗笠以不讲道理的速度和角度划出一道弧线,将剑锋凌空架住。

他看清来人的脸的时候眼前又是一黑,深呼吸了一口气强自镇定下来,轻描淡写地带过之前的问题开口反问:

“姑娘何时来的,进门时不应该通报一声吗?”

蓝昱——虽然那时他还不知道这个名字——收回卡着他剑身的破斗笠,一板一眼地回应道:“在你们开始作行军计划的时候。如果惊吓到你的话,以后我进门前会先说一声。”

“在下并未受到惊吓,阁下说笑了。”

“那么你不是害怕我,就还是在为出征感到害怕了?”

很多年后,陆瑜每每回忆起这一段对话,还是觉得心里憋着一股闷气。他始终觉得蓝昱这个人好像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委婉,开口说的话也像她看人的眼神一样会直勾勾地朝要害刺过来,对那时还很年轻的他来说根本是难以招架。

“你不知道支援你们的更多的人什么时候能赶上你们,你害怕带着的这些人打不出预计的战果,不仅救不了人,还会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中去,害怕你们会死——”

或许是因为这不客气的一段话确实说中了他心底的忧虑,或许是因为毕竟对对方的身手和神秘莫测的身份有所忌惮,直到蓝昱说出更为令人惊骇的下一句话之后,陆瑜也没来得及张开紧抿的嘴唇,被对方打了个措手不及:

“——我会和你们一起去。”

“我认为你所说的是很好的计划,只是需要更稳妥的保险。不必担心你的恐惧,你,至少是大多数的你们,能活下去。”

陆瑜僵硬地撇撇嘴角,扯出一个至少看上去充满气势的问话来:

“为什么?”

蓝昱眼也不眨地对视回去,丝毫不在意她收回斗笠后就势落到肩头的剑锋,像抖落一粒灰尘那样将它拂下:

“你就当作心血来潮吧。”

陆瑜借着她的力后退一步,深吸了口气,这堪称荒谬的回答显然完全无法说服他,但他却奇异地放松下来,甚至难得地对眼前这个无礼又危险的怪人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容:

“想必我也没办法阻止阁下的心血来潮,不如期待一番将来的同袍?”

蓝昱总是严肃地抿着的嘴唇扯动了一下,她似乎是想回以笑意,但最终却还是没有提起嘴角,只是放松绷紧的眉梢,垂下了眼睑:

“嗯,正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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