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人乡

芜城赋 陆瑜 05

“竖子口出狂言,不知天高地厚!”

家法棍被砰地一声扔在地上,他在火辣辣的疼痛里咬紧牙关,看着面前的那双脚转向另一个始终负手站着不发一言的高大身影,用熟悉的声音恨铁不成钢地发泄怒火:

“大哥,若是由着他再这般任性下去,我们门派怕是不仅会成为武林笑柄,更是要遭到飞来横祸呀!”

那个身影依然沉默着没有开口。于是没有得到回应的男声又将话头一转,戳到跪在地上勉强挺直脊背的他身上来:

“那是你应该结交的人吗?那是你能开口去谈的话题吗?不过是刚在武学之道上走了个开端,就不知天高地厚起来,我们怕是太宠着你了!”

不知何时从后堂里挪出来的女子一边劝慰着男人的怒气,一边抬起眼向他投来心痛的目光,无声地给他递上一封温柔的劝降书,他却梗着脖子移开视线,不服气地喊出声来,血沫从咬破的嘴唇间飞溅到地上:

“儿子与庙堂中人一见如故,结为莫逆之交,这确实违反了门中的规矩,因而甘愿领罚!但是今日儿子说过的话,一字一句皆是肺腑之言,自认不曾违反道义,罔顾良心,就算您和门主大伯再怎么说,我也不会改变想法!”

“这对内忧外患视之不见的朝堂,就是不堪为天下之主!”

“你...!”吹胡子瞪眼的父亲被他冲得咳嗽起来,母亲赶忙伸出手去给他顺气,从来不曾对他疾言厉色的声音,即使此刻听起来也是温柔和缓的:

“阿瑜,你父亲虽然气得急了些,但确实是全心全意在为你着想。像我们这样的江湖门派,向来是同庙堂之上井水不犯河水,哪里是能掺和得到那种不得见人的争斗里去的?若是你今日这席话被外人听了去,整个八极门都会获罪的呀。”

这柔软却锋利的一刀像是在他舌头上割了一下,他一时不敢去看母亲的眼神,但撑直了他脊梁熊熊燃烧的烈火却不可能这么容易熄灭下去,少年眸光中锋利的剑刃不再咄咄逼人地指向前方,却还是铮铮然地插在地上:

“母亲,孩儿保证今日之言不曾对外人说过,即使是广陵王也没有。但是孩儿不明白,为什么平民尚且有慷慨激昂,为国捐躯的志气,我等江湖门派,习武之人,却反而要三缄其口,明哲保身,连明说自己所思所想也不能?自新皇就位以来,朝廷对北方群狼都能熟视无睹,却若是因为我今日说了这一句,就要将矛头转向我们身上,这样的天子......”

“且住吧,子瑾,你所思所想我已尽知了。”一直站在不远处一言不发的大伯突然开了口,他一步步稳健地走到陆瑜面前,将硬生生挺直脊背受了他父亲一顿家法的少年扶起身来,转向自己气喘吁吁的兄弟,“这孩子是我们兄弟两家从小一起养大的,什么脾气我们都清楚。他们这样的少年人的意气,又哪里这么容易靠棍子就打得下去。贤弟,你我若是生在此时,也未必不会与他一般。”

他为这位一直被公认为贤明睿智,从未冲动过的长辈的支持瞪大了眼睛,但他还没来得及道谢,那支撑住他的手就突然放开了。血脉相连的门主,用黑白分明的双眼漠然直视着他,定下不容置疑的约定:

“如果你那位朋友能一直安定地做他的宗王,你收敛好今日这些心思,与他相交也就罢了。只怕你们再怎么想得坦坦荡荡,明哲保身却还是不能。”

“日后,若是他有一丝一毫,伸手去够那高高在上的位置的行为,而你又还不能抽身而退的话...”

“...八极门里,从此也就不能再有陆瑜这个人了。”

那时全家人如出一辙的悲伤却又决绝的眼神,再次在梦中回忆起来的时候,依然骇得他无端端地浑身发寒,清醒过来。

扑面而来的浓烟呛得他差点喘不过气,头脑昏昏沉沉,用了好一段时间才想起发生了什么来。不知如何摸进了丽春苑放起火来,被他缠斗之后一剑穿心的蒙面人终于还是找到机会让毒刃划破了他的小腿,即使是第一时间运气闭脉,浓烟滚滚的火场也实在不是个让人维持清醒静心逼毒的好地方,若不是冥冥之中的运气让他猛地惊醒,只怕过不了多久他就会无声无息地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死在梦里。

好在余毒已经被他控制住,虽然此刻右腿几乎成了个累赘,但暂且还不至于沦落到死于毒物的地步。他捡起掉落在身边的长剑,扯下一块布掩住口鼻,撑起身体向出口方向挪过去。

胭脂和香粉的气息在焦臭的浓烟覆盖下都几乎闻不见了,尽管他精神还清醒着,四肢却分别渐渐愚钝了下来。一种极度不甘的情绪驱使着他继续挪动身体,隐隐透出光亮的门框出现在眼前,他加快了脚步,半个身子迈过门下——

再也支撑不住的,燃烧着的木头门梁坍塌下来。

那沉重而灼热的东西朝着头顶坠落下来的时候,在陆瑜的感知里依然是十分缓慢的。他先是确信自己不可能躲不开这缓慢的速度,但身体却没有一寸听他意识的使唤,反而是不算漫长的前半生经历开始在眼前翻滚起来——这未免太可笑了,他甚至不是死于因为亲朋好友的任何一种担忧,也不是死于自己早有准备的几种可能,连大伯都还没有认为他的所作所为达到了需要被从门中除名的条件,就要在无比幸运地清醒过来之后再直面这荒谬的意外了。

沉重的火焰迎面落下,甚至已经将他大睁的双眼灼痛。

早知道那时,就不对父亲说那些激烈的顶撞,也不刻意忽略母亲眼里的泪光了。

他正在这样想着的时候,从脑后猛然袭来的一阵无形的风,轰然吹散了他面前的火焰。

一双好像有点熟悉的蓝色双眼和他打了个照面,在陆瑜反应过来眼前这人的身份之前,一股大力就不由分说地揪住了他的腰带,一阵天旋地转之后夹着他飞快地移动起来。

“等等!...这位,这位姑娘,我自己可以走动...”心底先前那些伤春悲秋猝不及防地往后退了,他被那个前些天交过手的怪女子毫不在意地拦腰夹在胳膊下面,隐约看到她肩上似乎还扛抱了个人形,连忙出声沙哑地声明自己可以自理的行动能力。

像是麻袋一样被个姑娘夹带到众目睽睽之下,果然还是会颜面扫地啊!他甚至唐突地推了推对方纹丝不动的胳膊,然而一如既往不会听人好好说话的怪人却一点没有放缓速度的意思,眼看他们就要从一个还没垮塌下来的窗口钻出去了,陆瑜已经准备好用尚且完好的袖子蒙住头脸的时候,他们却不约而同地,为火场里响起的一个声音停顿下来。

“他冲进来能有什么用?”

怪人难得一见地紧紧皱起了眉。

陆瑜看着那个正大声喊着他名字的不远处的身影,不知是不是受了浓烟的熏烫,双眼又一次刺痛起来。

等到这四人在不远处未被火势波及的小巷中与脸色苍白的裴季会和的时候,丽春苑最后一根承重的房梁终于在大火中轰然垮塌。

终究还是被蓝昱夹带出了火场的陆瑜仰面朝天躺在地上,自暴自弃地用袖子盖住头脸;被放在他身边的红袖在狠狠呛咳了几声后悠悠醒转过来,撞见面无表情地盯着她的一双眼睛吓了一跳;裴季深吸一口气,他还没有从刘元景甩开他的手又冲进火场这件事带来的惊恐中冷静下来,正想转向对方再说道几句。

他满腹的话语被刘元景盯着火场的眼神硬生生堵了回去。

“若是终究无路可走...”年轻的宗王终于在他的朋友面前,在语气中漏出了一些冷硬的东西来。

陆瑜知道裴季和红袖的目光一定也在这一瞬间集中到了刘元景身上,他们知道自己应该对他说些什么,但他自己的嗓子已经彻底被烟熏得说不出话来,那两人的喉头也像是被堵住了一般,只能各自抱着难以言明的心思沉默以对。

蓝昱倒是可以说得出什么,但她动了动口,却觉得对眼前的一切无话可说,于是也只能给予沉默。

他们眼睁睁地看着刘元景抽出剑来,并指为刃斫断了剑刃,用完全不到家的硬功和内力硬撼锋刃的结果就是他自己的手指一样遭到了伤害,鲜血滴落在地上的断剑上:

“...此债必当奉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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