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人乡

灵秀山

【命轮世界观,末世卷】




    阴沉沉地翻滚着浓郁得仿佛要滴下来的黑色的天幕下,那座无名的荒山孤伶伶地戳在四周嶙峋的枯石和焦土之间,即使是在这天下大乱的末世,这座山头的荒凉与四周尚显草木繁盛的环境相比也突兀得令人心惊,不要说是植被,就连平常的石头山上会栖居在缝隙中的昆虫都消失的干干净净,死寂和消亡的气息,浓密地笼罩在这片仿佛被世界抛弃的土地上。




    山下不起眼的地方,伫立着一座古老的坟包,它背倚着的那座枯死的山仿佛就是坟头无字无铭的墓碑,沉默着立在天地之间。这处荒凉的好像被天地遗忘了的山即使在末世前也罕有人迹,也许是因为这里萦绕着的死亡气息太重,就连末世后都没有负化怪物愿意接近,唯有那座旧坟的周围干净的不可思议,一缕祭香的烟气从某个面对着荒山站着的人手中飘起,朦朦胧胧地罩在安静的坟头。




    叶无弦轻轻地将手中的祭香插在了坟前的地上,他穿着一身同数百年前一样的不染纤尘的白衣,后退一步,对着那墓碑一般的荒山行了个端正的祭礼。




    他身后响起一个沉重地压抑着慢慢踱来的脚步声,叶无弦并未回头,就听见一个带着讥讽与掩饰不住的厌恶的声音:




    “天道选中的命轮之首,何必在此假惺惺作态呢?干脆点打开天窗说亮话,小子不才之身,是怎样的福缘累得您纡尊降贵,把这消亡了多年的荒山旧地重提?”




    “灵秀山上下三百四十二口人士,上百飞禽走兽,数千生灵,叶某未尝有一日敢于忘怀。”叶无弦缓缓地直起身体,阖了下眼睛,方才转身面对那个带着一脸没有任何温度的假笑站在他身后的客人,深施一礼:




    “吾亦于二十年前削魂破契,早已不复命轮之首之位。叶无弦以白丁之身,妄提旧年之事,请飞霜君对这天下浩劫施以援手——求取斩断天梯之法。”




    森寒刺骨的杀意在他话音未落之时就猛地涨满了两人之间并不宽阔的空间,轰然从来客脚下蔓延出的冰霜凝结出锋利的枪刺,携裹着它的主人克制不住的愤怒抵在了叶无弦空门大开的身前:




    “你竟然还敢提‘天梯’?你怎么有脸提它?”




    沈飞白俊秀的脸上因为不可置信和愤怒露出一种介乎于大笑与咆哮之间的神情来,他抬起颤抖的暴起了青筋的手,修长干净的手指直直地指向了叶无弦身后那孤寂的坟与死寂的山:




    “你哪里来的颜面,在这被你毁灭的灵秀山前,来向我讨要因为连接天梯被你灭门斩首的逸霄的研究?”




 




    五百年前,当荒山还不是荒山,沈飞白也还没有在修真界获得飞霜君的名号的时候,这座山叫作灵秀山,山如其名,钟灵毓秀,是这一大片青山绿水美妙桃源之间最灵气盎然的福地。




    在山下的凡人敬畏与艳羡的传说中,灵秀山上风景如此秀丽,还有人在云雾萦绕之间看到过白衣飘飘风姿卓然的仙君御风而行,大概坐落着谁家神仙的洞府。沈飞白当时才迈入修行之道不到百年,神仙什么的他从没见过,不过他知道和他那在大路上捡徒弟的师父不同,大多传承悠久、底蕴深厚的宗门都是坐落在灵山秀水中的——怀着拜谒名门大派的心情来到灵秀山下的沈飞白,就这样在一次阴差阳错的邂逅中,遇见了他数百年的人生中第一个也是最难以忘却的知己。




    “在下灵秀山上清云宗三代弟子,敝号逸霄。吾观阁下灵台清明,天资灵慧,可愿与吾同游论道?”




    在未来的数百年间,以道法精妙闻名于修真界的飞霜君不止一次地怀疑当初那句“天资灵慧”中的水分——他那堪堪还看得过去的资质,和当年修真界交口称赞良才美质、有凌天之志、离登仙大路最近的逸霄子相比,实在是有点不够看。他思来想去,觉得当初将二人互相吸引的,大概还是天下间自信的少年都特有的一份风华正茂的意气吧。




    沈飞白以逸霄子朋友的身份在清云宗客居的时候不知道听了多少遍“逸霄是我们宗门振兴的希望”“当今的修真界他能有如此境界对天道的参悟想必是到了我等难以想象的地步”之类的夸耀,然而年轻的修士身上却从未有过半分骄纵之气,逸霄子无愧于他宗门与天下修士赞誉的天之骄子的声名,他心怀坦荡,霁月光风,就连沈飞白都忍不住时而和他这个仿佛是被天道眷顾的朋友抱怨,像是天地间的灵气都聚集在他一人身上了似的。




    “吾友此言差矣。”逸霄子有点腼腆地笑着,抬头看向晴朗的没有半分流云的天空,目光像是要透过它看向九天之上似的,“求道之路不该被灵气与体质这样的条件束缚,若能诚于己,诚于心,诚于天下,道心自然圆满......这天地间灵气若是都被拘于一地,让天下人的修行之路都被局限于灵气厚薄之下,未免也太狭隘了。”




    自己当时是如何回答他的这席话的呢?很多年后回忆起这幕依然深深刻在他心底的场景的飞霜君努力回忆着,却想不起自己当时的应答了,脑海里余下的只有那天清澈的像是一眼就能看透的明净苍天,年轻人坦荡的理想与意气风发的笑声,而后......




    他颓然地闭上了眼睛,不再去想那之后他所见证的天道最恶意的玩笑。




 




   “五百年前,阁下的挚友逸霄子便参透了这天地间灵气循环所隐藏的秘密。修行者夺天地之造化,而求仙问道的修真者对正灵气的需求更为巨大,当时的人间就早已不如上古之时清气充盈,飞升成仙也成了修真门派所求而不可得的虚渺欲望,即使是当时在人间颇有底蕴的清云宗,也渐渐走上了下坡路。”




    叶无弦像是完全不顾忌身前紧贴着他周身要害的冰霜枪刺一般,坦然无惧地望着面前恨不能当即将他杀之而后快的飞霜君,用冷静到没有一丝颤抖的声音缓缓说起了那数百年前的秘辛:




    “正是在修真界这样的环境中,天资卓绝的逸霄子从上古的传说中找到了他认为可以打破这一死局的办法,阁下作为他的挚友,自然也对他的研究有所知晓不是吗?”




    沈飞白恨恨地瞪着叶无弦,从喉咙地挤出了一道讥讽的笑声:“确实如此,怎么,后悔当初留了活口,现在想要斩尽杀绝吗?”




    叶无弦轻轻地叹了口气:“阁下明明知道我的来意,何必用这些话来转移话题?当年逸霄子决意重连上古时被斩断的仙界与人界间的‘天梯’,将仙界清气引下人间,解除人界负灵气日益增多的状态,要说两界之间的通道,千年来没有人比他了解的更深了...而今冥界崩毁,大量浊气死气与负化妖兽沿着冥界与人界间的通道冲入人间,方才引发这场浩劫,我想世间若还有人记得逸霄子对被斩断的天梯的研究,知晓如何断绝两界间的通道,也只有阁下......”




    “哈哈,好一副忧虑天下,心怀苍生的说辞!”叶无弦尚未说完,沈飞白已经嘲笑着高声击掌,毫不留情地打断了他的劝说,“好一个顾全大局,胸襟坦荡的叶无弦!依你这说法,倒显得我不拿出逸霄的研究,不听你调遣,反而成了要把人界变成这灵秀山一般的恶人似的,我竟不知......”




    冷笑声里带着的怒火卷起法力的波浪,毫不留情地冲着叶无弦拍了过去,直接将那并未闪避的人向后拍的退了三步,脸色顿时透出几分苍白来。




    “当年是谁改写的阵法榨干了整座灵秀山的灵脉,翻转封山大阵扣住整座灵秀山,将整座山上的活物关进如同三界崩毁一般的涅灭浩劫,使这灵山秀水变为荒山百年?”




    “是谁受天道指使,为阻止逸霄重新连接天梯,施毒计使他亲眼见满门同宗死无全尸,破他心境,将他杀死?”




    “这斑斑血迹在手,吾若是将逸霄的研究拱手予你......这漫山荒土,吾友怨愤之死——何人来偿?”




 




    灵秀山的末路惨状,即使是数百年后依然血淋淋地刻在任何有机会看到它的人的脑海里,甚至比起如今这天下的末世浩劫有过之而无不及。




    暗沉地泛着红色仿佛是在血海中浸泡过一般的劫云翻滚着覆盖了天幕,一副繁复的超乎常人想象的阵法覆盖遍了灵秀山上每一寸土地,阵法中旋转盘旋的符箓每流转一分,就有浓郁的死气从龟裂的土地里愈发汹涌地涌出来,那些死气一接触物事,霎时便如同浓稠的酸液浇在大地上一般,草木腐朽成扭曲的残渣,山泉枯干,屋舍塌毁,生灵受其污染,粘到黑气的血肉被腐蚀融化,大量吸入黑气的活物更是被扭曲了心智一般,陷入除了毁伤吞噬之外再无神智的疯癫之中——竟连修真之人也不能幸免。




    阵法中白森森的荧光流转不息,而后很快被遍地鲜血染成殷红色,当逸霄子得知宗门惊变赶回灵秀山下时,那血色已经与象征着死亡的黑气互相渲染,凝结成了大片大片暗沉的黑色。




    本应在外敌袭击时保护清云宗的封山大阵尽职尽责地运转着,所起到的却不再是抵御外界的伤害,而是将这座走到末路的山封在了没有出路的监牢里——一道道血印绝望地涂抹在散发着淡淡金光的防护罩上,那些是清云宗中仗着自身修为、在惊变乍起时硬生生冲到了山下的门人们留在世间最后的痕迹,此刻封山大阵的防护罩脚下,只剩了腐烂的泥泞中难以分辨的残肢断臂,还有尚未被黑气侵蚀完全的头颅上死不瞑目的表情。




    而迎接因这一地惨象目眦欲裂、几乎当即走火入魔的逸霄子的,则是站在封山大阵之外,一身清净衣衫白得几乎扎眼的这人间地狱前唯一的异类。




    叶无弦脸上带着一点说不清是怜悯还是嘲讽的笑容,手中长剑铮然出鞘,隔开逸霄子满腔怒火向他斩下的一击,去势不减地捅穿了这清云宗最后一人的左肩:




    “清云宗逆天而为,倒行逆施,末路已至——汝何不引颈受戮?”




 




    “那日我来迟一步,到达山下之时,只眼睁睁见你斩下了逸霄头颅,可恨当年我修为尚不及你二人,又有命轮中人赶到助阵......”沈飞白咬着牙冷冷地说起那桩数百年前的血色惨事,翻滚着怒涛的双眼锋利地向叶无弦刺去质问,“我倒要问问,这斑斑血债可有半分是我冤枉于你?你有何话可说?”




    叶无弦轻轻阖上了眼,像是有千斤镣铐加诸于声般疲惫的叹了口气:“灵秀山覆灭均出自于我一人谋划,叶某无话可说。”




    “我不会为自己做下的事寻找借口,但是...”在沈飞白听到他的前半句回答嗤笑出声之前,叶无弦却猛的睁开了眼睛,如炬般的目光毫不逃避地对上了面前人愕然的神情,“叶某亦不后悔。”




    “你......!”乍闻此言惊怒交加的沈飞白下意识就是一道气浪冲他拍了过去,叶无弦毫无退避之意,又生生受了他一击,愈发苍白的脸上唯有黑色的双瞳愈发神采奕奕,像是藏进了两颗燃烧的星辰一般:




    “天地之间的灵气周转逐渐失衡,世间的修仙者能获取的灵气越来越少,难以后继,因而修为一代不如一代,确是事实。清云宗窥破了这桩秘辛,为了留住日后升仙的希望,苦心谋划数十年,在整座灵秀山上下布满了汲取灵秀山方圆数千里内生灵草木的灵气的阵法,一经发动,亦是荒野千里、瘟疫横生。




    “那无数层层叠叠紧紧缠在灵秀山地脉之中的阵法,是清云宗集上下数代之能怀着必成之心所绘成,早已与灵秀山浑然一体。在下只能在其中略作引改,使其反噬自身,吞没灵秀山地脉——即使天河倒转,旧事重来,叶某还是只有这一种做法。”




    坦荡荡地将那些掩藏在历史里的阴谋与权衡展现在沈飞白面前,叶无弦与那个怀着对他的满腔恨意的男子对视一眼,苦笑着叹了口气:




    “当年逸霄子得知自己师门这般谋划,惊怒之下自然难以接受,师门前途与天下苍生之间难以抉择,才会有孤注一掷,重连天梯之宏愿,想要引天界清气解人间修仙门派之困局...确实是惊天之举,叶某当年那句‘诚心敬意’,并非虚言。”




    “哼!”沈飞白冷笑一声,显然是并不为这苍白的言语恭维所动,“事到如今有求于人再来花言巧语...诚心有愧的话,就拿命来抵你造的孽如何?”




    叶无弦沉默地看着他,神色沉静得不起半分波澜。就在沈飞白几乎怀疑面前这人真有了为求他拿出研究结果而引颈自戮的心思时,那数百年前他就从未看透过的男子轻轻地摇了摇头:




    “叶某这条命并非属于一人,尚有与活着的人的承诺未曾达成...请阁下恕我不能轻易舍命来消弭仇恨......”




    果然不过是说得好听而已,沈飞白刚想嘲笑着打断他,却被对方脸上骤然变得决绝的神色惊讶得愣了片刻,而后,他听见让他惊愕不已的声音:




    “然而叶某确实有负于逸霄子,已对阁下理亏在先,断不能再因私怨弃天下浩劫于不顾。当年在这灵秀山下,叶某与他短兵相接,激战之中,共计刺了他一十三剑——今日叶某重回此地以身还之,亦是理所应当。”




    他坦然张开双臂,散去周身护体法力,剧烈的罡风登时吹起他不加赘饰的一袭白衣,已经不复当年少年姿态的男子神色决然,如同要迎向某个不可避免的命运一般坚定地开口:




    “请以苍生为念,飞霜君!”








    翻滚着黑云的空中猛然炸响了惊雷,急促得仿佛天河倾倒而下的骤雨疯狂地击打着地面,在被茫茫的水雾朦胧地连成一片的天地间,利刃刺入身体的声音与飞溅的血光,似乎都模糊得难以辨认了。




    




    苏木赶到荒山下的时候,迎面就看见了正面容冷峻地空着手从山上离开的飞霜君,暴雨被他周身激荡的法力几乎凝结成冰,震散开来,连他的衣角也未能沾湿。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暂地碰撞了一下,飞霜君转身冲着苏木的方向缓缓踱步过来,而后恍若什么都没有看到似的,从暗自戒备的苏木身边径自走了过去。




    与他擦肩而过的苏木在看到不远处那个倚在一处枯石上的浑身浴血的身影后便立刻不假思索地冲了过去,喧嚣的雨声充斥着天地,不管是远处渐渐离去的背影,还是匆匆赶来的医者焦急的声音,在这天河奔涌的奏鸣中都模糊得难以分辨了。




    叶无弦疲惫而轻松的目光,带着浅淡的笑意从急切地向他伸出手来的苏木脸上轻轻划了过去,而后定格在一柄原本径直地冲着他咽喉而来,却生生擦着他脖颈略过,几乎将大半剑身都没入他身后所倚石块之中的冰剑。




    就在这仿佛要把万物都冲刷殆尽的雨中,这柄遍染鲜血、杀意凛然的长剑,终究是逐渐融化,与荒山下逐渐被雨水湿润的土石化为了一体。    




    小心翼翼地将叶无弦拉起来的苏木似乎听到他口中喃喃说了些什么,待凝神去听时,趴在他肩上的人已经不声不响地进入了昏迷之中,吓得他一点小差都不敢再开,全神贯注地继续治疗起来。




    而不远处的雨中,一个似乎静静地站立了一会的人影,又继续向前迈开了步伐。他的背影很快就消失在朦胧的雨雾间,直至再也看不见了。




 




   第二日,飞霜君宣布结束闭关,进入三号前线基地。他同时拿出的一大批关于两界间通道的研究资料,为研究队提供了大量理论与实验的基础。




    以他的态度为开端,前线基地渐渐多了一批原本在末世后选择闭关与独善其身的修行者,笼罩在漆黑天幕之下的末世浩劫,由此开始,慢慢地出现了一点微弱的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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